第30章
女子看來不過二十出頭, 燙了一頭洋人的卷發,發尾蜷曲于頸側像玫瑰含苞的形狀,身上穿的是一襲旗袍, 櫻桃紅織錦緞旗袍, 她也穿紅,而且穿的這樣鮮亮出挑,無怪會被喜煞一眼相中。
也罷, 喜煞惹的麻煩該由她自己收尾。
杜若水面無表情地威脅她,要是處理不幹淨, 他不在乎翻臉撕毀此前的約定,和她好生一較高下。
這話激起了喜煞的殺心,女子表情突變,目中兇光畢露,同時雙手指甲暴長,然而維持不了多時眉頭一蹙,臉上顯現出矛盾和掙紮。
“呀,你做什麽想那麽可怕的事?太吓人了!不行、不行的——”
杜若水不管她們, 拉着紀雲镯扭頭就走。
不一會兒, 女子還是跟了上來。
此後一人一鬼又惹出來不少事。
因不能侵占其元神, 喜煞便不能完全掌控主人意識,反過來還會受其影響。兩道靈魂僵持在一副軀體內, 對這種狀況女子起初自是驚恐抗拒, 拼命想要擺脫乃至于逃脫, 不知喜煞做了什麽, 泰半也威脅了她, 才變乖覺了幾分。
可她顯然是位嬌貴小姐, 一看即知往日受錦衣玉食供養, 加上做人頗不識眼色,沒有被綁票的自覺,成天不是抱怨路途難行、食物難吃,就是埋怨同行之人不夠妥善體貼,不懂伺候她。她體力不濟是事實,完全不擅長走山路,穿行一條山溝能趔趄十幾二十回,嘴裏愈發怨怼個沒完,杜若水不耐煩,索性一掌劈暈了她,讓喜煞完全掌控這具身體,至少她不會感到疲憊,不會多話。
他這樣做時喜煞竟第一時間叫好,聽語氣還溢出歡喜之情。
杜若水察覺到喜煞言行裏多了些人味,或是受另一人意識影響。由此看來此事終歸有好處,他心下一直有隐憂喜煞哪天抑制不住兇性惹出事端。
當天一連疾行了三十裏路,夜裏女子一醒過來立刻哎喲哎喲嚷起來,癱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腳,想必是走了一天的路腳疼。她卻沒當即發作,而是呆愣了一會兒,整個人肉眼可見的低落,眼底漸漸沁出層水光,方才哽咽着哭訴起來。
杜若水正坐在一塊石頭上,讓紀雲镯在面前席地坐着,為他梳理頭發,梳子是他前年途經廣東時從一戶漁民手裏買來的,一把貝母雕花梳,天然的貝母材質有種流光溢彩的色澤,他想紀雲镯一定喜歡,可惜如今對方不能給他答案了。聽着耳邊女子哀怨的飲泣,他眉頭輕皺,卻沒開口喝止,不忘從對方斷續的言語裏捕捉信息。
她叫文曼妮,是上海人,家住法租界,父親是銀行經理,母親曾是電影明星,一家人在上海灘稱得上風光無限。這次她和友人結伴出來旅行,途經湘西,日前和友人發生争執,心情煩躁才會大半夜出去想找個舞廳跳舞買醉,哪兒想到會在夜路上撞鬼……
“若叫我父親知道……他一定不會放過你們。我勸你們,還是盡早回頭是岸……”她低聲絮絮,語氣裏并無多少威脅或警告的意味,僅是她希冀的設想、和對設想中事情發展的陳述。
還好……杜若水想到,當時沒心軟放走她,也沒狠心殺了她。
目前只能先強行扣着人,至于再之後的事……誰管?他多半也不會有機會知道了。
所幸他們越來越接近目的地,近日行經的多是疊嶺大山,文曼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找她的人一時間也很難找過來。
她哭累了便睡過去,杜若水給紀雲镯梳好頭發,又把他安置好,轉頭從包袱裏找出件舊衣扔到文曼妮身上,她這副千金之軀恐怕受不住山中夜裏的氣溫,倘若感染風寒,又要拖慢他們的行程。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文曼妮醒來後态度變得判若兩人,雖不時仍有抱怨之語,行動上卻配合了很多,對杜若水甚至喜煞都不似此前抵觸。
杜若水自然察覺到這一點,他要做的事不容有失,為了順利抵達最終的目的,過程中的每一環都至關重要,不能有任何事物脫出自己的掌控,哪怕只是這麽一個目前看來無足輕重的局外人。
于是他難得向文曼妮主動搭話:“你知道在你體內的另一人是誰?”
文曼妮一怔,臉上浮現被這個問題觸動的困惑不安,俄而一抿唇,點點頭,“我知道……”
“她……也是一個苦命的女子。”
“姓杜的,你做什麽?”她口中響起喜煞尖利嘶啞的叫喊,她腳下的影子裏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聳動着要蹿出來。
杜若水忽然伸出只手按在文曼妮肩上,文曼妮低頭盯着那只手看了幾秒,又用古怪而警惕的表情看向杜若水。
“我知道,這段時間你一定很害怕……”他淡淡說了句安撫的話,實際上方才把手伸到腰後的匕首上劃破了,此時正用中指流出的血壓制喜煞。
杜若水轉而道:“是,她是個命苦的女子,桃李之年,宜室宜家,偏偏夭亡在新婚之時……”
文曼妮附和地颔首,面露不忍,“當年她會死在婚禮上不因為別的,幕後黑手正是她那道貌岸然、表裏不一的新婚丈夫……”
“那得是百年前的事了吧,她與我們不是一朝的人,此事你從何得知?”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悲傷的夢,”文曼妮悵然道,“我的心情與之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分明她才是被人挾持、被鬼附身的階下囚,如今竟然同情起綁匪?真是個傻子……
“你還夢到什麽?”
“別的也沒什麽了,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叫——”
影子裏的事物沸騰般鼓動起來,杜若水把手指垂落下去,指尖血滴落到地上,耳邊響起喜煞的慘叫:“小鬼,我殺了你!殺了你——啊啊啊!”
想要抵擋喜煞的力量并非易事,哪怕只是她的聲音也能對人造成不小的影響。杜若水一張臉變得慘白如紙。
“楊素月。”
“謝謝你。”杜若水嘴角勾出一個極淺淡的笑容,稍縱即逝,文曼妮看得一愣,突然發覺眼前這個本來印象極端陰沉的人其實……是個英俊的年輕人。
她來不及思考杜若水為什麽忽然感謝她,只怕想也想不明白。
得知喜煞的真名,相當于又拿捏了她的一個弱點。
“我不想對你做什麽,只需要你乖乖的,一切按我所說的做。”
“事成之後,我當遵守約定放你離開,還你自由。”
文曼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話他不止說給文曼妮,也說給喜煞。
片刻後,喜煞逐漸平息。
至于文曼妮……今日這席話确實打消了他對她的殺念,沒別的原因,只因她是個傻子。殺這種人,會弄髒自己的手。
那他還怎麽能去碰紀雲镯?
對話時他的作态不過為一時權宜,那之後待文曼妮一如既往冷淡,對方卻完全忽視了這一點,待他親近許多,才會在他為紀雲镯進行儀式時毫無分寸地湊上來。
杜若水本不想理會,但稍微想得長遠一些,既然決定了要放過文曼妮,倘若最後他的計劃圓滿達成,到時文家人要真為文曼妮追究綁架一事,抓着紀雲镯不放如何是好?
唉,她仍是個麻煩。
只有應了一聲:“嗯。”
文曼妮探頭認真觀視紀雲镯的臉,杜若水面色不虞地瞪着她,正待發作,就聽她道:“他真好看!你們,很相配。”
從未有人說這樣的話。
他心頭雲銷雨霁,沉默着合上唇。
“不過……我聽素月說過,他……已經……”文曼妮支支吾吾。
他明白對方欲言又止想說什麽,霎時斂盡了臉上所有表情,掃清了心下所有情感。
杜若水回眸看紀雲镯,像隔着一層冰冷的玻璃,以一種毫無起伏的語氣平靜道:“是,他死了。”
現在的紀雲镯,并非真正的紀雲镯。
“呀,”文曼妮驚呼一聲,“為什麽?”
“我不知道。”
“那你所說要做的事一定和他有關了,你究竟想做什麽?”
“報仇。”
文曼妮竟脫口而出:“哇,真浪漫!”
對上杜若水掃過來的目光,她立即意識到自己的不妥當,低頭掩住嘴,“不好意思,我是說……這很偉大很、很不同凡響,像極了莎士比亞,你沒看過吧?那些國外的浪漫歌劇,愛情與家族,命運與抗争……”
浪漫?
這些日子他一閉上眼,看到的都是紀雲镯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樣子。
要麽就是夢到自己在殺人……殺了很多人,那些屍體裏有石青山,甚至有村長……最後手上染的黑血融化了一雙手,融化了他整個人,直到他也成為那攤肮髒黏稠的血泊的一部分。
偉大?不同凡響?
他從未想過。這些字眼與他們無關。
他只希望一切能夠回到過去,回到最初。
回到他們最平淡也最美好的時候。
他在月亮湖邊等待,着深藍蠟染的少年提着竹籃穿過樹林向他走來。
他做夢也想回到那一刻。
可今天的夢境裏只剩下鋪天蓋地的血色。
那種顏色算浪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