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破曉前的空氣裏深蘊着一整夜的濕氣和寒意, 沁人心脾,路邊的大紅山藥上凝結了許多半透明的露水,花瓣不堪重負向下垂墜——杜若水感到紀雲镯的雙唇吻上去時便接近那樣的觸感, 柔軟而冰冷。近在咫尺的距離, 對面那雙漆黑的眼睛直盯着他,眨也不眨。俄而杜若水離開他的唇,也定定望着對方, 二人緘默地對視,紀雲镯神情懵懂, 杜若水表情複雜,他倏然伸出一只手遮住對方的眼,察覺到紀雲镯阖上眼,細軟睫羽輕輕掃過他掌心,微癢,極易讓人聯想到手指拂過蒲公英表面,抑或撫摸新生小雞嫩黃絨毛的感覺……行屍本不會眨眼,一言一行、睜眼閉眼俱聽從趕屍匠和三清鈴號令, 如今紀雲镯卻會下意識做出閉眼的動作, 他越來越像活人了, 這說明随着儀式一步步深入,他身上某些東西的确在複蘇……此前調查到關于“人皿”的說法是對的。
想到此處, 杜若水心生一分可貴的希望, 唇間線條松懈, 幾乎流出一絲笑意, 卻給一句陡然插進來的話攪散了。
“他……是你喜歡的人啊?”
少女彎腰好奇地看着他們, 身後長發傾斜到肩側, 一雙杏眼頗大, 眼角微尖的形狀又略顯嬌媚。
下一刻,她眉頭一絞,口中發出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與方才的語聲判若兩人:“你湊過來做什麽?離這個人遠點!”
杜若水并未看她一眼,紀雲镯卻像受了驚,忙縮到杜若水身後,曲起腿抱着膝蓋把自己蜷成一團。
杜若水這才看向來人,冷着臉警告:“離他遠點!”
少女伸出指頭指向自己,面露委屈,扁扁嘴,“我這樣,他怕我啊?”
話音落,她口中又立刻接道:“呵,我看你是搞不清楚狀況,這兒最該害怕的就是你這個愚蠢的凡人!也不看看你左近都是什麽人,不,沒一個全乎人,一個僵屍,一個厲鬼,一個活死人……”
“喜煞!”杜若水喝出在場第四人的名字,“閉嘴。”
不,如她所言,她不能說是“人”。
時間倒轉到半個月以前,他離開客棧時問馬關山買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馬關山起初推诿搪塞,可事實上他知道對方藏着那樣最厲害的東西是什麽,很多趕屍匠都知道,這是需要旁人暗地裏知道的秘密,好叫他們對馬關山也有忌諱、有畏懼,不敢輕易造次。
最後馬關山到底沒能推脫得了。
“小哥,不是我老馬舍不得,不講義氣,我是擔心你,你知道那玩意兒是什麽嗎?如今茅山正統不存,道法不昌,天下就沒幾個人壓制得了她。”
她——是喜煞,生前在重大喜事場合裏意外猝死的女人,樂極生悲,大起大落,一腔怨氣難以消解,死後化為紅衣厲鬼,極兇極煞,普通人哪怕只是無意和她撞上一面也會遭殃,輕則發燒染病,重則惡孽纏身,藥石罔效,終驚懼而亡。
而杜若水看重的正是喜煞的厲害之處,若她不是喜煞,他也不會開口向馬關山讨要。
馬關山當時對他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堆禁忌,他全當耳旁風,轉頭找了個空曠無人的地方把那個半人高的酒壇放下,兩三下撕開酒壇上兩道貼成“十”字形的黃符,等了一會兒,什麽都沒發生。冥冥中他若有所感,擡頭看上去,同時阖上雙目——事先他用自己的血在眼皮上畫了一雙眼珠,此時便看到黑暗中一雙蒼白的手向他逼近,十根指甲又尖又長,染了鮮紅的蔻丹,像一朵食人花,欲從兩邊掐斷他的脖子,痛飲他的鮮血。
一個身着古式嫁衣的女人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頭上戴着一個沉重的鳳冠,鳳冠下垂落一排珍珠綴成的面簾,只能透過縫隙隐約窺見一張慘白的臉、一雙塗朱般的唇。
杜若水紋絲不動,任由那雙手接近,直至指甲劃破皮膚表面、沁出一點血珠。
耳畔登時一聲慘叫,如野獸長嘶,紅衣女子的身影煙霧般消散,轉而在離他百步之遙的方位重現。
“你……你是個什麽東西?!”那聲音沙啞粗澀,烏鴉般難聽。
喜煞不愧為喜煞,不但有自己的思維,還能正常對話。
杜若水擡手從頸側拭過,垂眼看向指腹蘸上的血色,人皿和喜煞、哪一個更厲害?看來在伯仲之間。
老馬說他控制不了喜煞,其實他也沒想控制她。
不過……真要想控制她也不難,給她想要的便是了。
厲鬼想要什麽?
“你想殺人嗎?”
“殺我一個就夠了?”
“跟我走,我帶你去殺人,更多人。”
*****
擦掉眼睛上的血後他再看不到喜煞,除非去找個牛頭面具透過牛眼睛看。但沒必要,他能感覺到對方那股陰冷的氣息萦繞于周遭,知道她一直跟着他們。無論是因為他的話中了她下懷,還是因為她生前的東西在他身上,多少能牽制她幾分。事情總歸按着他計劃的發展,從嶺南返回湘西的前半程很平順,即使他身邊跟着一個紀雲镯、一個喜煞,反而是有了一個大活人加入後……
杜若水每日按時為紀雲镯進行一回燃燈儀式,每到這種時候喜煞都會消失,該說是逃遁,即便喜煞不承認。儀式中滲漏出的某股詭異氣息令她這種百年厲鬼都感到悚然,她有意窺視過,杜若水貼的三道黃符沒有寫符文,這怎麽可能?他一定召喚了某種強大而邪惡的存在,紀雲镯身上立竿見影的變化也側面佐證了這一點。
十多天下來紀雲镯變得面色紅潤、軀體柔軟,能如常人一般坐卧行走,看起來完全是個新鮮的大活人,只是行止作态之間總有那麽幾分異常,他現在很聽杜若水的話,即便對他說的內容完全不懂,至少不再害怕他,會乖乖跟着他,能聽從一些簡單的動作指令。
為避人耳目,加上紀雲镯和喜煞都不适合多接受日光的直接照射。大多時候杜若水都趁着天沒亮的時候趕路,沒日沒夜緊趕慢趕,不出半個月便臨近湘西,某日經過懷化一處城市,夜闌人靜時他領着紀雲镯小心走在路上,忽有一輛黑色小轎車呼嘯而過。再往前走了一截,看到小轎車停在路邊,一個女子從車上沖出來,緊接着一個男子下車追過去,女子回過頭擡高聲音訓斥,她語聲本嬌軟,但這樣大聲罵人時就顯得嬌縱任性。依稀能聽明白是指責對方辦事不利,連一個像樣的舞廳都找不到……男子像她的仆從,一味卑微地彎着腰伏低做小。
杜若水停駐步伐,想等這二人離開再走過去,身旁倏忽一陣風掠過,他側頭一瞥,喜煞漆黑的長發垂落在他肩上,不知什麽時候折斷了一根紅指甲塞進他懷裏,讓他能看到她。
“我要她。”
“什麽意思?”
“你幫我把她弄來。”
“你要她做什麽?少惹事。”
“你看,她多年輕多漂亮,我很久沒體驗過做人、做這種女人的感覺了。”
杜若水明白了,喜煞看中了這個女子,想附身到她身上。
“你幫我,我幫你。”喜煞道。
這是她的承諾。
煞不同于一般的鬼和僵屍,他們的存在類似妖和精怪,從屬大千世界規則的一環,也受規則束縛。
喜煞應允的事,不能不做到。
杜若水遲疑一瞬,不由看向身側的紀雲镯,紀雲镯對一人一鬼的交談置若罔聞,卻被那邊的争執聲吸引注意,睜大眼睛朝着那處。
換在從前,他不會做這樣的事。他有底線,不想讓自己坐實了旁人流言中那種不祥、不仁的人,不想讓自己站在紀雲镯面前時自慚形穢。
但現在……
杜若水一路跟蹤那女子,等她進入落腳的酒店,潛進她房裏把人打暈綁出城,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而後喜煞進入她體內,女子再睜開眼時神态和動作都變得十分詭異,第一時間對着溪水搔首弄姿照了好半天,還是杜若水連聲催促才肯動身。
三人同行,到天快亮的時候,杜若水計劃折入樹林躲避光線,卻聽身後女子突然發出一聲驚呼:“這是哪兒?你是誰?”
杜若水回眸看去,皺了皺眉,“喜煞?”
自女子口中傳來喜煞陰恻恻的聲音:“她醒了。”
“難道你不能控制她?”
“她體內有純陽之精……”
元神處于心髒,元氣發于兩腎,元神和元氣合生元精,而喜煞機緣巧合挑中附身的這個小女子,元精裏竟有萬裏挑一的純陽之氣,是鬼煞天然的克星。
杜若水眉頭擰得更深,開始後悔此前聽從喜煞的了。
“奇怪,”女子面露倉惶,左右張望,“誰在說話?離我好近。”
“簡直像是、是在我體內?這……怎麽一回事?”
杜若水緊盯着她,心念千回百轉。
看情形喜煞沒辦法完全控制她,可要是現在放她回去……這件事要怎麽解釋,會引發什麽後果,牽扯多少枝節?
思及此,一時間竟引動了殺念。
這時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拱過來,紀雲镯在他身上磨蹭着要往他懷裏鑽,原來是天外東方既白,朝暾初露,熹微日光隐現,他本能想躲避。
杜若水伸開手罩在他臉上,另一只手環住他,再擡頭看向對面的人,已能平靜地問:“你能控制她跟着我們行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