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書上的紅色像血跡, 內裏也多有污痕殘損,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是一本筆記,一個人以杜家人的口吻所撰, 江西杜家——杜若水沒聽過, 但筆記一開篇提及杜家的緣起,竟牽涉一樁陰陽道上人盡皆知的異聞。
百年前茅山正統衰落,在那以前茅山派香火鼎盛, 延綿千年,源遠流長, 那座山對諸多修玄之人的意義媲美傳說中的蓬萊瀛洲,多年來茅山道統不知造就了多少傳說,收服了多少妖魔鬼怪,其除魔衛道之能事,可謂家喻戶曉。茅山道人為鎮壓從外面帶回來的邪物和鬼煞特意在山中挖了一口井,井道又長又深,好将那些東西全丢進去,井壁上遍布符箓, 再以玄妙無上的陣術封印此井, 使個中邪祟蹲大獄般不見天日。
關于這口井, 陰陽道上一直盛傳着一種流言,據傳百年前正因為這口井的封印不明原因被破除, 一衆邪魔逃出生天, 導致天下大亂, 烽煙四起, 數年來都未曾平息。
筆記裏也記載當年茅山式微, 生了亂象, 派內各脈之間內讧, 外頭還有過往仇家趁隙尋釁,沒人顧得上看守這口井,動蕩中杜家先祖躲進井道避難,不料在裏面找着了一本奇書和一些古怪的工具,有一葫蘆藥丸,還有一套金針(此處頗有疑點,杜若水懷疑他根本從一開始就抱着目的找尋機會潛入井中)。他知道井中的東西皆是極端不祥的邪物,知道過往門派中人對這口井諱莫如深,知道這口井是茅山最緊要的禁地,茅山之人該對它嚴防死守,而不是擅入其中,更不要提從中拿走任何一樣東西——但他沒能抗拒得了誘惑。
他帶着這幾樣東西離開茅山,來到江西,不出三十年,壯大了杜氏一門。
依靠的正是書中記載的秘術。
創造這門秘術的是一個趕屍匠,一個擅長馭使行屍、對付僵屍的下九流道士,所以杜家也加入趕屍的行當,但那只是他們擅長的諸多門道之一。
書裏記載的不止馭使行屍的方法,還有制作僵屍為其所用的方法,更甚大損陰德的以活人制成僵屍——這樣的僵屍比死後所成的僵屍用處更大。那道人鑽研了大半輩子,不知做了多少駭人聽聞的試驗,終在活人身上研制出一種半人半屍的詭異存在——人皿。
人皿一旦煉成,堪比一種人形武器,他們表面與常人無異,肌體精密,力大無窮,一身精悍不啻修煉千年的飛僵。兼具陰煞入體,只憑鮮血就能驅除邪祟——鬼物懼怕純陽之物,卻也能被極兇極煞之物逼退,不過一物降一物。不止如此,人皿的神魂非比尋常,普通人的泥丸宮若只有一間屋子大小,他們的泥丸就有一畝地之大,也就是說在一些招魂引神的儀式上,運用人皿有極大可能招來真正的神仙附身。
道士除魔皆需道具法器,墨鬥、赤豆、糯米、三清鈴、八卦錢……而人皿一身具多種法器之用,可以說是一樣罕有的無價之寶,有人皿在手,無論想在哪條道上行事都能無往不利,大顯神通。
只是制作人皿的過程有違人道,有悖天理,殺傷性命,太過殘忍、太過陰損,所以後來被茅山擒住了這妖道,搜刮走他的秘籍和工具。
又有杜家效仿其行事,秘密耗費二十年研制出了第一位人皿。
這本筆記裏沒有說明制作人皿的方法,左不離運用了那套金針和那些藥丸。卻說年代久遠,到後來杜家竟丢失了最初那本書上的具體記載,那些金針和藥丸也散佚無蹤。杜家如此大意,或許只因為煉成人皿後他們并不曾停歇,不出十五年又發掘了另一種能不斷創造人皿的方法——只要找到最合适的人與人皿相媾和,就能直接誕出下一位人皿。而人皿的孕育過程比一般嬰孩需要更多養分和精血,到最後一刻他們往往會吸食盡母體的真氣、真精、真血,母體枯竭,而人皿得以脫胎,所以每一個人皿都是母體死後被人從肚子裏剖出來的,都算是棺材子。
……“杜若水”,原來,是這個意思。
他是這樣生下來的,是這樣的杜家人。
“如今你可算明白自己是什麽東西了吧?”
“過往我可有一句話講錯?”
“唉,你不懂我的良苦用心,人皿的生存需要一個适宜的環境,你和鬼一樣需要陰氣滋養,所以我讓你從小遠離人群一個人住在存放屍體的院子,讓你每天吃給死人的香灰、燈油,為你擺聚陰陣。”
“聚陰陣不容生人進入陣眼,不然一子錯,滿盤落索,此前陣中運作的一切皆付諸東流。”
“沒辦法,此法不通,我只能讓你出去趕屍。常年和那些行屍呆在一起,他們的屍氣足夠彌補你的需要,從前杜家的人皿不也都做過趕屍匠?”
“你說,你這樣的……怎麽可能和活人在一起?”
“雖說不算真的鬼真的屍,可到底一身陰煞之氣,和活人在一起久了,只會給對方帶去最壞的影響,再說了,那孩子體質也沒多好吧。”
“繼續下去,你只會害了他。”
“聽我的,離開他吧,這是為了他好。”
……
那天起,他獨自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和月亮湖,再沒回去過。
他是為了紀雲镯好好活着才遠離他、才不見他,他希望他忘了他,而他會在心上銘刻他的模樣。
如是日夜煎熬,一千八百三十七天,度日如年,而不得不忍耐,這樣活着如一具行屍走肉。
每回趕屍到最後一程,送那些屍回家,他在心底嘲笑自己還不如他們,至少,他們有能回去的地方,有來見他們的親人,能夠落葉歸根。
而他呢?
他不明白,為什麽、他已經做到這一步了,為什麽?
再見到紀雲镯的時候,他還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