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到村子後該做什麽、要怎麽做, 杜若水一開始就想好了,如今因為紀雲镯信中透露出的信息,計劃需要稍作調整, 不過是要做的事變多了, 原定事項無需變動。他取出兩張紙人,劃破中指以鮮血為它們描畫一雙眼睛,雙手結印, 阖目念咒,不消片刻, 兩張紙人輕輕彈動一雙腿,從地上蹦跶起來,分別朝兩個方向迅速跑去。
文曼妮看着這一幕為之瞠目,心道:他是神仙嗎?
楊素月:“呵,沒見識。”
兩個紙人一個去到村西他過去住的院子,一個去到村東的紀家。往村西去的路上偏僻,人煙稀少,方便行事, 是以前者率先抵達目的地。而村東那邊是村中大戶的聚集地, 屋舍層疊, 人多口雜,得留心避人耳目, 另一個紙人一路小心翼翼蹚過去, 花費了一陣工夫才順利進入紀家。
杜若水保持着結印的手勢阖眼感受, 紙人從門縫進入小院, 穿過地上的棺材徑直到堂前, 朝祖師爺左手邊走去, 順着地上一個燈座爬到上面的香案, 擡頭一看——面前是一排黑沉沉、冷冰冰的牌位,上面一律用金色的字刻着石家人的名,而最後一排最末端的牌位看起來是新進添上去的,表面還煥發着一層油亮的漆光,上面刻的人名正是“石青山”。
石青山當真死了?
見了這牌位杜若水心中無甚感覺,他壓根不信石青山尚未達成這麽多年精心布局的陰謀,怎麽可能輕易讓自己死掉?
何況……這個院子不對。
紙人一踏入這裏他冥冥中就察覺到一種異常,這五年來他于術法靈應上大有長進,早與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語,這加強了他和紙人間的聯系,但紙人畢竟只是紙人,不能完全代替他本人身臨其境,是以他也看不透這個院子的古怪之處。
可除了石青山,還有誰能對這個地方動手腳?
不過……無所謂了,他只怕對方不來找。
另一頭,紙人潛入紀雲镯信中說的後院,進入最角落的房間,為了找出那個秘密,它在裏面仔細探索每一寸一厘,偏生紙人是極微小的存在,所費工夫和普通人要攀越一座大山差不多。好在這間屋子多年無人居住,環堵蕭然,一覽無遺。杜若水認為既是秘密,總該藏在隐秘之處,令紙人多往角落和陰暗處找,好半天才在牆角鬥櫃後發現柱子上刻着一行字,寫的竟然是:殺我者,紀若愚。
字跡娟秀玲珑,俨然出自女子之手。
怪不得……怪不得當年紀雲镯一夕間變得那般古怪,對他爺爺的态度和從前迥乎不同,明明從城裏回來時說要留在這兒陪着他和爺爺,轉頭卻執着于離開村子……
他沒法面對殺害母親的兇手竟是自己在這世上僅有的血緣至親。
可是——為什麽?
若這句話說的是真的,紀若愚為什麽要殺害自己的兒媳婦?
杜若水讓十指的一雙中指和無名指指腹相抵,曲起其餘六指,指節相扣,全力進入冥想中,腦海裏那間屋子的景象更清晰了一分,那根柱子上不止有這行字,底部還有好幾道破裂磨損的痕跡,環繞着柱身,像被繩索或鐵鏈綁縛的印痕。
村長的兒子癱瘓,那麽誰曾将紀雲镯的母親綁在這裏再明顯不過。
……
眼角一熱,禁不住他不加節制的損耗,滲出兩行鮮血,從眼尾拖拽下去如同血淚。
杜若水睜開眼,擡手輕拭過,不過緩了一刻又閉上眼重回紀家,至少還需要把紙人召回來。
一與紙人那頭重新連接上,卻發現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女人,一個樸素而清秀的農家少女,她将紙人捏在手裏,怔怔看着,表情疑惑中帶着不可置疑,啓唇低喃道:“杜若水?”
杜若水心頭一凜。
**********
他讓紙人指引,那少女果真跟了過來,杜若水不會讓其他人尤其紀雲镯輕易見人,囑咐文曼妮盯好紀雲镯,獨自前往與其會面。
少女一路而來不見猶豫,臨了到近前看到杜若水的身影卻躊躇了,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才走過來,怯生生出言試探:“你是……杜若水。”
杜若水攤開手,由地上的紙人跳入手心收進懷裏,擡頭看她,“你認得這紙人,不認得我?”
“這……”
“雲镯給你看過他的盒子?”
“雲镯……”少女聽到這個名字表情恍惚,輕聲應道,“嗯。”
“村長買回紀家那個人,是你?”
“是。”
“他買你做什麽?”
女子支吾道:“這……”
“他想要你嫁給雲镯。”杜若水肯定道。
紀雲镯信裏提起此節時他隐隐有所猜測,這下看到本人,發現她容貌不差,年歲與紀雲镯相仿,更加篤定這一點。
“不、不是的!”沒想到少女反應很激烈,霍然擡頭直視他,“雲镯哥哥不願意,他從沒那麽想過,我也……”
“他肯把我當妹妹,我當然願意把他當哥哥。”
“那個人什麽打算,我們都是後來才知道……”
“他想的念的只有你!所以才……”說到這兒戛然而止,她慌亂移開視線。
“你是不是知道……”杜若水皺起眉審視她,“發生了什麽?”
“這幾年紀家只有你、他還有紀若愚。”
“告訴我,他怎麽死的。”
少女将頭大幅度扭開,仿佛以此便能逃避他,一只手在身側捏緊了衣擺,指節繃得發白。
良久,她開口沒來由說了一句:“你能幫我嗎?”
“什麽意思?”
“雲镯哥哥說你很厲害、很強……”
“幫我,離開這個地方。”
杜若水冷笑一聲,“為什麽?”
或許是在問原因,或許是在問他為什麽要幫她。
她只肯解釋一個,“你不想知道真相嗎?”
“你幫我,那之後我都告訴你。”
杜若水目光沉沉凝視着她,無端盯得她一陣膽寒。
“他給你看了他的寶貝盒子。”
“你還說,他讓你認他做哥哥。”
“我想,他一定對你說過很多話,待你很親近,他太寂寞了。”
“何況,他本來也是那麽一個人。”
“他一定很願意對你好。”
“現在,你拿他威脅我?”
少女分明心虛,目光躲閃,神色間隐有掙紮,反倒強撐着提高了聲量:“我也要想辦法活下去啊!”
“你幫幫我,就幫我這一次,我求你……”
杜若水無動于衷,手摸到腰後的匕首只待拔出,這時邊上的草木陡然被掀動,有人從裏面穿出來。
他回頭看過去,卻聽身後少女一聲尖叫,“啊!”
杜若水看清來人是紀雲镯和文曼妮,立即轉頭去看那少女,只見她整個人癱軟在地上面色慘白,望着紀雲镯驚懼不已。
“怎麽可能?雲镯哥哥明明……明明……怎麽可能?不可能的、不會的……是我親眼看到……”
紀雲镯飛快地一頭沖到杜若水面前,腦袋砸在他胸前,整個人挨在他身上若有若無地蹭動,小動物似的。
文曼妮氣喘籲籲追上來,“這、這可不能怪我,他根本不聽我的!到處亂跑。我看啊,八成是見不到你不舒服。”
“你們男人談戀愛也這麽膩歪的?”
杜若水安撫地揉揉紀雲镯頭發,握住他手腕,拉着人朝少女不斷逼近。
“你看,如今他就在你面前。”
“你還不願意告訴我嗎?”
少女忙不疊道:“我說,我說!”
**********
原來她是四年前被紀若愚從人伢子的黑市上買回來,起初紀若愚什麽也沒說,只讓她在紀家好好呆着,好好伺候紀雲镯。他不肯讓紀雲镯出門,買她回來是為了給他解悶——一開始二人都相信了這樣的緣由。直到兩年前,紀若愚分別找她和紀雲镯打探口風,得知二人兄妹相稱并當真只有純粹的親情後,表面上看不出什麽,一天夜裏卻拿出兩壇酒非讓兩個小輩陪他一起喝,桌上屢屢勸酒,紀雲镯不肯多飲,早早裝了醉,紀若愚讓她幫忙把紀雲镯扶回房間,轉頭自己第一時間撤出去,把房門給鎖上了。
紀雲镯的酒裏添了點料,以催化紀若愚的計劃順利達成。只是紀雲镯裝醉,喝得少,再加上竭力忍耐,那晚他們之間什麽也沒發生、也不可能發生。
此事之後,爺孫倆大吵了一架,關系更加僵化,紀雲镯幾乎不再主動開口跟紀若愚說話。紀若愚雖然惱恨,但似乎還有些顧忌他的态度,倒也消停了一段時間。
兩年裏紀若愚三不五時就要拿二人的婚事(他認定的)折騰一番,尤其是每回去村裏其他人家吃喜酒後。那一次也是他去吃親戚的喜酒,成親的那位還是紀雲镯晚輩,一位只比他小三四歲的侄兒,筵席上多半有人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兩個人一起回來時氣氛很古怪,紀若愚臉色鐵青,見紀雲镯頭也不回沒事人似的往屋裏走,他怒極攻心,舉起手杖往紀雲镯背上猛打了一下,紀雲镯冷不防撲倒在地。
“生你有什麽用?還不如那些畜生!”
第二天一早起來,紀雲镯沒出來吃飯,屋裏也沒人。紀若愚慌了,兩個人把院子裏裏外外找遍了,還跑出去找了幾個時辰,回頭發現後院的牆角搭了把梯子,紀雲镯就躲在屋頂上發呆,對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
紀若愚大發雷霆,一邊怒罵紀雲镯是不是活夠了想死,想死就盡快從上頭跳下來,落個幹淨!一邊顫巍巍扶着那把梯子要爬上去,不過爬上去不是為了拉紀雲镯下來,而是要面對面訓斥他。
她把紀若愚扶上去就下來了,沒有留在屋頂上。
“當時的場面……很吓人,”她失神地嗫嚅,“往常那人氣得狠了,也會像對仇人一樣看待雲镯哥哥……”
“可那天雲镯哥哥站在上面回頭看他,竟也像看到了一個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我躲進屋裏,聽見他們在上面吵了起來,吵得很厲害,聲音很大,兩個人都很激動。雲镯哥哥過去不會這樣,他是……真受不了了。”
“他們吵了什麽?”杜若水問。
“我……我不知道。”
“是嗎?”
“後來……突然間我聽見很大一聲響,‘砰’的一下,而後,就徹底安靜了,一直安靜了……”
“當天我沒有再看到雲镯哥哥,第二天他也沒出來,那人說他病了,不允許我探視。”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早,那人在雲镯哥哥屋子裏大哭起來,引來了很多人,幾個人幫着忙把雲镯哥哥從屋裏擡出來,他臉上蓋着塊白布。”
“我以為……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少女紅着眼看着面前的紀雲镯,聲音哽咽了。
杜若水緊攥着紀雲镯的手,阖上眼平息了一刻,再睜開眼時問:“所以,為什麽要我幫你?”
這次她肯說明原因了:“雲镯哥哥離開後,那人不讓我再住他隔壁,而是搬進了後院那間屋子。那間屋子沒有門闩……”
“我很不安,夜裏在門檻上夾了幾根自己的頭發,每次第二天醒來,那些頭發都散落到屋裏了。”
“那人……他、他……”少女露出畏懼而厭憎的神情,話沒說下去,捂着嘴止不住啜泣。
文曼妮迷惑不解,“這是為什麽,風吹的?那屋子鬧鬼?”
子不語怪力亂神,答案只有一個,杜若水心知肚明——夜裏紀若愚偷偷潛入了那間房。
所以少女才會不斷向他求救,才會在想到這件事時終于忍不住哭出來。
倘若想得更深遠,二十多年前,癱瘓的兒子,美貌而疑似被拐來的兒媳婦,柱子上留下的字和印痕……還有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此時彰顯出存在感,紀雲镯的爹娘不住一間房,他娘獨居後院,而後院離紀若愚的正房更近……這許多線索是不是能串聯成一個駭人聽聞的真相?
村子裏驟然傳來一道嘹亮的唢吶聲,響遏行雲,試圖将樂聲裏的歡樂和喜氣傳溢天地,完全壓過了少女的泣聲。
杜若水對這樂聲不算陌生,問:“村裏有人辦喜事?”
少女抽了抽鼻子,勉強壓抑生理反應,垂眼想了想,答道:“是,明天村頭王二麻子家的兒子娶媳婦兒……”
“紀若愚也會去?”
“自然。”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明日,你不要去,留在家裏。”他提醒少女。這便算他幫她的了。
少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