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紀雲镯走後,他的口腹之欲一度也跟着喪失了,吃東西只為果腹,管飽又便于儲藏和攜帶的幹糧是最好的選擇。這令他感到輕松,他不需要有一種真實存活于此世的實感,那樣外界的存在會變得過于突出,時間會過得更慢——因為紀雲镯不在。
如今紀雲镯回來了,吃他送來的東西,即便不是他親手做的。但他就在眼前,他們并肩坐在一起,他能感受到他身上隐隐的溫度,嗅到他衣服上熟悉的皂角香。更別提那雙澄淨的眼睛正一心一意望着他,這時杜若水嘗一口有溫度的菜肴,舌尖仿如能品出百味。
“好吃嗎?”
杜若水點點頭。
紀雲镯含笑道:“真懷念……”
杜若水明白他的意思,這一幕二人再熟悉不過,卻已暌違四年了。
吃好後杜若水和紀雲镯動身往回走,他知道紀雲镯不能在外滞留太久,能在回來第一天趕來見他已大大出乎杜若水意料——他自是快活的。
為加快腳程,他提出像從前一樣背紀雲镯,紀雲镯聽了這話似乎有點不高興,扁扁嘴擡眼看他,目光落在他頭頂,“我現在不比阿哥矮多少,一兩寸而已。要不了多久,我一定能和你一樣高。”
杜若水放慢了腳步陪他走,途中紀雲镯忽道:“說起來我學了口琴,但小時候不會用樹葉吹曲,不知道現在行不行?”說着伸長脖子往高處探看,想尋覓一片合适的葉子。
杜若水也幫他看路邊樹上的枝葉。只要是樹葉表面平整沒毛刺和鋸齒,加上不太薄,以免一吹就破的葉子都可行。他看中一棵冬青樹,探身摘下兩片綠葉,一片遞給紀雲镯。
紀雲镯低頭将樹葉含在兩片唇間,鼓起腮幫翕動雙唇吹氣,樹葉大幅度抖動了一下,只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似乎下一刻将破裂。
紀雲镯放下樹葉嘆一口氣,“怎麽還是這樣……”
此時耳邊響起一道清亮曲聲,他立即循聲看去,只見杜若水立在原地,手捏着樹葉合唇吹奏,那如黃鹂啁啾之聲正是自他口中發出。
他的動作沒紀雲镯那般誇張,該說是截然相反的沉靜,垂眼凝神,神光內斂,伴着回旋的悠揚曲聲,竟有一股超然的氣韻。
然而杜若水聽過的曲子不多,最熟悉的都是白事裏會用到的哀樂喪曲。吹了一會兒只得停下來。
紀雲镯拍手贊好:“阿哥吹得真好聽!”
聽到這曲聲的不止他一人,樹林另一頭傳來說話聲,随即有人揚聲道:“雲镯,是雲镯嗎?”
杜若水原本罩在紀雲镯身上柔和的眼光轉投出去,霎化作冰冷的利刃。
下一刻,一男一女穿出樹林,進入他的眼風範圍。
“你們怎麽來了?”紀雲镯面露訝異,帶着杜若水迎上去,站在中間為兩方人介紹。
“阿哥,這是我跟你提過的周師姐、梁師兄。”
“師姐師兄,這是我阿哥,姓杜,杜若水。”
杜若水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人,兩位都是城裏來的摩登男女,周雯君一身白色連衣裙,衣邊綴了一層蕾絲,頭戴玫紅色鐘形遮陽帽,帽子下是一頭頗具特色的短發,比紀雲镯的還短,發尾直到耳垂,帶着一截弧度向內合攏,兩邊鬓發微翹,襯着一張清水盤瓜子臉。與秀麗外貌相反,她的目光熠爍有神、蘊藏力量感,讓第一次見她的人也會感到這是個堅定有想法的女子。梁深則是外穿一件不大正式的雙排扣西裝,沒有系上而是大敞着,露出裏面收進西褲的白襯衫,身段頗顯潇灑。頭發剪得極短,緊貼頭皮隐隐透出青色,臉容窄長,輪廓剛毅。
周雯君笑着端詳杜若水,道:“雲镯這位阿哥也是苗族人?生得很俊吶。”
又朝他伸出只纖美的手,“周雯君。”
杜若水掃了她一眼,念及這是紀雲镯朋友便颔了颔首,沒有遞出自己的手。
周雯君也不在意,收回手捋了捋頰邊的鬓發,将這點尴尬遮掩過去,“天色晚了,看你還沒回來,我們有些擔心。”
梁深眉頭微皺,橫了杜若水一眼,附和道:“是啊,你一人這時候獨自進山,也不怕遇着狼?”
紀雲镯渾不在意,笑道:“從沒聽說過山裏有狼呢。”
“這山這麽大,總有猛獸吧?”
“唔……有野豬,但尋常人家養的大狗就能對付,想我家阿花當年……”
杜若水看着紀雲镯與二人交談融洽,面色微沉。
*****
周梁二人加入後,杜若水幾乎不再開口說話,一條影子似的沉默綴在紀雲镯身邊。哪怕紀雲镯有意引起他能夠參與的話題,也僅是寥寥應和一二。
起初紀雲镯沒在意,畢竟杜若水在旁人面前從來這副樣子,對他來說周師姐梁師兄只是兩個陌生人,看情形也無意和他們發展成朋友。或許還有一層原因,紀雲镯往深裏想了想:兩個人到底分別太久,久別重逢,之間多了層陌生和不自然的隔閡。他能察覺到。但他以為那只是一小層薄冰,過不了幾天就能消融無形。
進入村子走到通向紀家的道上,杜若水止了腳步要離開,紀雲镯邀請他去家中做客也被拒絕了。
紀雲镯目送他背影遠去,心道:阿哥還是和從前一樣,也不知這四年一個人怎麽過的。
周雯君跟着看過去,評價道:“你這位阿哥,比學校美術室的石膏像還冷。”
梁深道:“你是怎麽能和這人交起朋友的?”
周雯君笑道:“雲镯這麽漂亮可愛的人兒,和誰不能做朋友,是吧?”
“周師姐——”
“好、好,不說笑,”周雯君摘下帽子随意扇了扇,“方才找你時四處看到許多建築,保存得很好、很完整,再加上這個村子是苗漢混居,一些形制很有參考價值,接下來幾天要麻煩你這位東道主帶我們在附近多走走了。”
她頭頂一叢頭發支棱,紀雲镯瞥見梁深在後頭面露遲疑,手伸前來像是想幫她打理,又停滞在半空中。
他裝沒看見似的飛快移開視線,“嗯……嗯,好。”
周雯君前段時間在南京組織學生運動和當局爆發沖突,生出不小的亂子,差點被抓去蹲大牢,雖然最終由她家中人出面擺平,卻也将她發配出來暫避風頭,恰好紀雲镯也因稍牽涉這場禍亂萌生去意,于是周雯君打定主意送他回來,梁深不離她左右。向北雖然也回來了,卻被他震怒的母親禁足家中,不能跟着一起上來。私底下他們幾個還擔心周雯君因這次打擊心情低落,沒料到她身為建築系的學生來到這個村子後大大激發出鑽研的興頭,似乎暫且将“理想”“革命”“民主”雲雲全抛諸腦後了。
是以紀雲镯不能輕易擱下兩位朋友,還得負責每日陪他們在村中到處探訪、采風,梁深拿出相機和架子拍照時吸引來不少人。
期間紀雲镯屢屢邀請杜若水和他們一起,杜若水有時候來,大多時候不來,但紀雲镯也沒見他離開村子。阿哥若是要走,一定會知會他一聲。要是他留在村裏,紀雲镯知道他多半是沒什麽事兒做的,他要做的事兒都在外頭。
——那他為什麽不來?
這表現簡直像怕生,可紀雲镯知道杜若水不是,他只是不喜歡和旁人接觸,但從不在意旁人,自然不存在“怕”。那只能是不喜歡了。
不過自己也在啊,他還是不願意嗎?
紀雲镯感到被冷落了,感到有些委屈。
他和阿哥這四年來拉開的罅隙似乎比他以為的大。
真正确鑿這一點正是因為梁深的相機。
近日來有很多村民觀望梁深照相,更有膽子大的上前來請求他幫他們拍張照,而這畢竟是少數,大多人對照相的想法依然和舊時一樣:那是妖術,不吉利!
連石青山路過時也說:閃光燈能攝走人的元神和魂魄。*
不少人将他的話奉為圭臬。
這日他們在村中唯一的一間古廟,難得杜若水過來了,周雯君正半蹲在大門前觀摩底下的須彌座,毫不介意白色裙擺掃在地上。杜若水對那些雕了花的石頭沒興趣,仰頭隔着五彩經幡看向堂上那樽古老的石像觀音,石像殘破侵蝕,遍布青苔,神态猶栩栩如生,他冷不防受那高屋建瓴的眼光潑灑了一身。
杜若水背過身挪動了一下腳步。
紀雲镯在臺階下,離他幾步之遙,正伏低身子鑽進鏡頭後和梁深一起查看選取的畫面。
杜若水雖離開了觀音的目光輻照,卻恰好走進了他們的鏡頭。
紀雲镯牽起嘴角一笑,心念微動,擡頭看向杜若水,“阿哥,不如我們拍一張照?”
杜若水眼看着他,沒有反應。
“你和我,我們兩個,怎樣?”他怕杜若水以為是四個人一起合照,不答應。
杜若水不語,紀雲镯上前一步,知道自己用哪種語氣說話他很難拒絕:“阿哥,機會難得,答應我吧,好不好嗎?”
杜若水終于啓唇,卻是說:“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當真頭也不回地離去。
紀雲镯愣在原地。
*****
當天夜裏紀雲镯來到了杜若水的小院外。
小院沒有上鎖,兩扇門頁只是虛掩,旁人絕不會踏足其中,唯有紀雲镯敲門後見無人回應,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院子裏空無一人,僅是擺了一地的漆黑棺材,紀雲镯走上去來到最中間一口棺材邊,現在他不必想辦法爬上去就能看到裏面的樣子,透過一道留出的縫隙,果然看到杜若水正阖着眼躺在裏面。
紀雲镯屈起手臂靠在棺材板上,又把自己腦袋枕在雙臂上,怔怔望着那人,“阿哥,你為什麽不高興?”
靜默了一會兒,他悶悶道:“你不喜歡我了?”
“讨厭我了?”
“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杜若水倏然睜開雙眼。
他和紀雲镯四目相對,對方目中的失落和不安叫他下意識開口否認:“沒有。”卻又不知道能解釋、該解釋什麽。
“那你為什麽?”紀雲镯蹙眉不解,“是不是我回來那天一見到周師姐和梁師兄你就生氣了?”
杜若水移開目光,嗫嚅道:“你……帶他們來月亮湖……”
“原來因為這個……”紀雲镯眉心擰得更深,目中柔軟如水的情緒消散,“我也覺得奇怪,林子那麽大,他們兩個人生地不熟的怎麽能找過來,事後問過師姐,原來當天他們聽到我騙爺爺……咳,那個,我來見你之前,騙爺爺說要去找三姑婆。他們剛好在村子裏散步,看到我進了林子,也是擔心我才跟過來……”
“阿哥,我明白的,月亮湖是只屬于我們兩個的秘密基地,這麽多年都沒被發現。我不會告訴第二個人。”
“可你問都不問就單方面不睬我,你根本不信我,我、我才該生氣!”紀雲镯說着別過頭去不看他。
杜若水忙推開蓋板爬起來,無措望着紀雲镯的背影,伸手想搭他的肩,又躊躇着懸在中途。
“雲镯……”他舔了舔幹澀的唇,低聲道,“你的朋友,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是。
他眼看着紀雲镯和他們在一起,那畫面真是和諧,他們三個像一個世界的人,周梁二人與他皆很相配。
……他不配。
這麽多年過來,他可以不在意旁人說他是“天煞孤星”,避他如蛇蠍。直到有了這麽一個真正在意的人,有時只是設想也會害怕,怕由自己給對方帶來災禍和不幸。
“不要告訴你爺爺了……”
紀雲镯瞬時明白了杜若水的意思,原來這才是杜若水這段時間真正疏離他的症結。
他猛然回過頭,表情複雜地看着杜若水。
“杜若水,”紀雲镯輕聲喚他的名,像一道嘆息,“傻子。”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只溫暖,一只冰冷,而溫暖的竭力用自己的溫度感染他。
“你不知道嗎?”
“你說我和旁人不同。”
“對我來說,你也是一樣。”
“你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也是最獨特的,同時,還是……一種唯一。”
“阿哥,沒有人能代替你。”
“我不想和你分開。”
作者有話要說:
*“S城人卻似乎不甚愛照相,因為精神要被照去的。”—魯迅《論照相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