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杜若水簡單整理出一個包袱,本欲即刻動身出發,信封上雖沒寫紀雲镯真名,但寫明了學校地址,他有把握找過去。事不宜遲,他一路走到村頭,臨近四年前送別紀雲镯的水壩邊,發現一早這裏就聚集了一群人,不時向遠方翹首以盼的姿态像在等人。他從當中找到村長的身影,老人這幾年老得快,兩鬓染霜,從前挺拔的脊背不知何時變得微彎,手裏多了一個漆黑油亮的胡桃木手杖,身上仍穿着成套顯眼的白西裝。他來回踱步顯得有些焦作,臉上的神情卻是歡喜而激動。
難道他們等的人是……
杜若水心湖波瀾起伏,步伐停駐原地,身形隐在樹林裏陪他們一起等。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遠處山路上出現一個小黑點,蠕動着越來越近,直到能看清那是一駕馬車。
有人高聲喊:“看,雲镯他們來了!”
杜若水的心方才落了地。
馬車抵達近處,衆人一窩蜂擁上去,遮擋了杜若水的視線,他看不分明,只是依稀聽見人群中響起一道熟悉的語聲。聽見許多人殷勤呼喚他的名字……
他沒有久留,怕自己按捺不住沖出去,可胸中起伏一時又難以平息,索性背着行李走進樹林往月亮湖邊去。
到地方後,他躺倒在草叢中阖上雙眼,此時天光明亮,之後還會越來越亮,便拿了頂帽子罩在臉上。
杜若水本意只想在這裏尋獲平靜——這個地方總能叫他感到平靜安逸。
他知道紀雲镯這會兒一定很忙。
四年期間紀雲镯沒回來過,學校假期時他借住在宿舍,找尋機會在外面做工掙錢,他提起曾去印廠做打字員,去報社領報紙賣,去咖啡館做服務生……只談工作中新鮮的快樂的事,別的不表。但杜若水設想那些工作并不輕松,至少紀雲镯在村裏的時候稱得上“十指不沾陽春水”,他很難想象他獨自在外經受風吹日曬的景況。他想把自己攢的錢寄給他,但對方以一種罕見的嚴厲措辭拒絕了,并讓他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杜若水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什麽問題,不是施舍,不是饋贈,他的東西都可以是紀雲镯的,他只是視為理所當然。
可紀雲镯不願意,也就算了。他不會勉強他。
這麽久沒回來,他得好好陪陪他爺爺,爺孫倆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也一定有很多親戚和村人會去看望紀雲镯。這些事不是一天兩天應付得完的。
不急,他可以排在最後。
他知道他會來。
落日西沉的時候,杜若水聽到樹林裏傳來另一人的腳步聲。
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杜若水回過頭,恰好一陣風拂過,仿佛一只舊日溫柔的手。
這麽多年了,一切都變了,又仿佛什麽都沒變。
他還是像第一次來這兒一樣,提着一個竹編的籃子,一雙眼睛彎成月牙,笑盈盈看着他。
“阿哥,你果然在這兒。”
*****
“今晚飯吃得早,爺爺請了幾桌親戚朋友,真叫人不好意思。幾位姑姑嬸子幫襯着做菜,一桌十幾樣菜呢,好吃的很多。你不嘗嘗可惜了。”紀雲镯揭開籃子把裏面的菜給他看。
杜若水沒有看,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紀雲镯身上當然有很多顯著的變化,譬如他的頭發留短了——雖然四年前去南京時就剪掉了長發,但那時杜若水沒能近距離觀察。他低頭時腦後茸茸發尾服帖地順在白皙後頸上,對比出兩種鮮明的顏色。短發叫他幹淨的臉容、柔和的輪廓凸顯,也更像一個少年。是了,他的個子長高了,喉結也明顯了。一身淺藍學生裝襯得他像一根清荏挺拔的竹。
不知道為什麽,杜若水沒來由生出一種近乎迷惘的惆悵。
他問道:“怎麽突然回來了?”
“昨日我在報上看到南京出了事……”
“阿哥,我這次回來……不走了,”紀雲镯低下頭去,躊躇着抿抿唇,“我不打算留在那邊讀大學了。”
“為什麽?”
“雖然我在外面呆了四年之久,可仍舊不太了解當前社會上的許多關系,以及那些關系重大者牽引的一切,那太複雜太混亂了。也或許是我本來就不想懂、懶得懂,知道太多,會增添很多煩惱。”
“唯一有深切體會的,是如今外面不太平,深陷亂世,或者一切只是剛剛開始?這時候讀書要學以致用,人人都有立場,學生運動與政治息息相關,一支筆也可以為刀戈,沖鋒陷陣……”
“那很了不起,”紀雲镯絞着十根手指頭,苦笑一聲,“可是……我做不到。”
“我很沒用,也很迷茫。”
“外面越亂,我越想回來。”
“所以……做了懦夫。”
杜若水稍放輕了聲音道:“你不想做的事,沒人能逼你。”
“阿哥雖然話不多,卻明白我,”紀雲镯眨眨眼,轉而道,“我讀書不好,對文學也沒興趣。沒目标,沒理想,一直就這樣。我想出去,向往自由,只是一個願望。只是因為以為村子太小了,爺爺管我太多,而我的朋友太少,好玩的太少……”
“現在外面一片動蕩,随處都是紛争,學校裏的大家想做很多事,想通過自己的力量影響局面,甚至改變世界。在他們面前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個自私的人,非但沒有加入進去,還逃走了。”
“我想活着……也希望村裏的人,希望我的親人、我在乎的人都好好活着。想和大家平平安安在一起。”
“拯救更多人的事,我做不到。”
“一想到可能要犧牲自己,我……很害怕。”
“阿哥,我真是好、好軟弱啊!”
“爺爺要求我做的男子漢,我做不到。”
察覺到紀雲镯的情緒愈發低落,杜若水伸手按住他的肩,沉聲道:“你不需要為任何人犧牲。”
“雲镯,你和旁人不一樣。你很寶貴。”
紀雲镯擡起頭怔怔地看着他。
杜若水淡淡道:“而且,這有什麽不對?”
“你看,我不是比你自私得多?”
旁人與他無關。
在這世上,從很早以前開始,他的眼裏就只看得到紀雲镯。
要是需要,他的力量也只會用來保護紀雲镯……
紀雲镯凝視着他微微一笑,“經歷危險的時候我想到:便是死,我也要回來,也得死在這裏。”
杜若水皺皺眉,“不會的。”他一定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
“你遇到什麽了?”
紀雲镯不答,只說:“阿哥,我以後都不走了。”
“陪着你和爺爺,好不好?”
杜若水當然覺得好,毫不猶豫地點頭。
“我想過了,我已經十八歲,是大人了。可以決定自己和什麽人在一起,我會告訴爺爺,從小到大,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怕爺爺了,”紀雲镯微揚起脖子,“阿哥,你也不必怕。”
杜若水不由勾了勾嘴角,“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