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最終杜若水和紀雲镯一起回到觀音廟外拍了一張照。
在紀雲镯提議下, 梁深簡單教了幾下杜若水怎麽操作,讓他幫着給紀雲镯和周梁二人也拍了合照。
照相能攝魂——杜若水雖常年和死屍打交道,卻也不信這種毫無根據的民間傳言。
梁深對照片很滿意, 捧着相機頭也不擡地交代:“這兒沒有洗照片的條件, 等我回去後洗出來了寄給你。”
“那就麻煩梁師兄了。”
周梁二人在村裏盤桓了大半個月,雖則周雯君外表是荏柔女子,又裝扮精致, 一看便出身富貴,對村裏的生活倒适應得還好, 反而是梁深一個大男人語多抱怨(主要受不了旱廁),起初按捺着沒說,忍了十幾二十天見周雯君還樂不思蜀才忍不住一通噴發,此後幾乎每天都要催促一回,周雯君不堪其擾,總算答應近日和他一起下山。
離開前兩天周雯君才肯放下自己的研究,由紀雲镯帶着他們漫無目的地在村中游賞了一圈。
最後一天她閑在家沒出去,不知怎麽盯上住了大半個月的紀家古宅。
“看來看去, 還是雲镯你家房子修得最好、最有古韻, 我這段日子完全是燈下黑啊!”
梁深舉目打量身處的屋子, 奇道:“不知道你家祖上什麽來頭?”
紀雲镯想了想,說道:“聽說從我祖祖的祖祖起就有人娶苗女, 做土司。後來出過幾任村長。”
“怪不得, ”梁深露出個了悟的表情, “你和你爺爺不用忙農事, 有田有錢有積蓄, 只靠佃戶和買糧食就能解決基本生活。”
紀雲镯聽了這話多少有點不自在, 他在外讀了幾年書, 自然知道當今新青年對舊社會地主的風評。說來紀家也算老地主了。
好在周雯君沒抓着這個深究,着急讓他領她到別處看看,不放過一寸一厘,每一塊地磚都恨不能翻過來上手撫摸一遍,滿足而意猶未盡,周雯君搖首道:“可惜,這宅子至少三十年內翻修過,很多從前的痕跡看不到了。”
紀雲镯點點頭,表示她所言不差。
紀家是一套三進四合院,穿過最後一道過廳走進古宅深處,接近最角落的房間,紀雲镯步伐微滞,周雯君則面露驚喜,急步跑上去左右端詳,“此一處竟沒有翻修,正好!”
梁深感到奇怪,看向紀雲镯,“雲镯,這裏是……”
“是從前我娘住的屋子。”
二人皆是一默,雖然不曾過問紀雲镯父母,但來到紀家這些日子從不見他們出現,也不曾聽旁人提起,因為什麽再明顯不過。
可周雯君不願輕易放過眼前的機會,眼睛直盯着那間屋子不放,喃喃道:“雲镯,如你不介意……”
“沒關系,進去看看吧。”
紀雲镯上前推開門,一股陳舊腐壞的味道撲面而來,一聞即知這屋子多年來不見天日。
“散散味道再進去吧。”
周雯君哪兒忍得住,捏着鼻子一頭沖進去,推開東面一扇窗讓陽光和空氣進來。她回頭目視四周,舍不得眨一下眼睛,“這格窗、這承梁、這鋪作……好東西、好東西啊!”
梁深無奈地搖搖頭,“男人見了絕色美女也不過這副德性吧。”
紀雲镯不禁莞爾。
“喂,你倆別光杵那兒說笑,快過來幫我。”
“是、是!”
周雯君想看牆角一根角檐柱,問過紀雲镯得到應許後,讓他們兩個男人搭把手,和她一起把靠牆的大鬥櫃搬出來。
那鬥櫃又高又重,三人合力費了一番工夫才搬動。
周雯君立即鑽進空隙伏低身體查看,因仔細觀視而稍凝眉心,“不錯,柱底也有雕刻……诶,這兒怎麽有人刻字?暴殄天物!”
她緊擰眉頭辨別那幾個小字,表情變得古怪,“這是……”
紀雲镯好奇湊過去看,待看清那一行字,不由也變了臉色。
“怎麽……可能……”
*****
周雯君和梁深走了。
他們走時杜若水陪紀雲镯去送,既然來時碰了面,離開時也該象征性見一面,才算善始善終。
臨出發前周雯君面露憂色,望着紀雲镯沉吟道:“雲镯,不然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她為什麽這麽說?
杜若水當即看向紀雲镯,卻沒看清他的表情。紀雲镯沉默着垂下頭去,片刻後輕輕晃了晃腦袋。
“好,我明白了。”
“山水有相逢,春風入卷來。*”周雯君灑脫一笑,“便不說再見了。”
他們離開後,杜若水察覺到紀雲镯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以為是因為朋友離去遺憾不舍,可接連幾天下來,紀雲镯不但沒有好轉,反倒愈發失魂落魄。
他有心事,他有憂愁。杜若水看在眼裏,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卻想叫他展顏,于是把紀雲镯帶到月亮湖邊那棵柏樹前,搬走幾塊石頭露出後面的樹洞,從裏面掏出一個紅木匣子。
紀雲镯接過他遞來的匣子,打開前問道:“這是什麽?”
杜若水示意:“你看看。”
裏面都是這四年間他攢給紀雲镯的禮物,要麽是每逢紀雲镯生辰時的禮物,要麽是他在外面見到什麽好看的好玩的惦念着要送他……
對着這一匣裝得滿滿當當的禮物,紀雲镯果然舒展眉眼綻出笑顏,笑意于眼角眉梢蕩漾如春水,驟然泛動波光,眼底竟溢出盈盈淚珠。
這反應超出杜若水預計,只覺心頭一緊,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怎麽用一只手捧住紀雲镯的臉,輕聲問:“怎麽了?”
紀雲镯反問一個從未有過的問題:“阿哥,你知道自己的爹娘嗎?”
杜若水搖搖頭。
“你不好奇嗎?”
杜若水仍是擺頭。
“小時候我曾問過,”紀雲镯低聲道,“提起我娘,爺爺沒什麽好臉色,說她不是個好女人,抛下我爹和我一個人跑了。這麽多年從沒回來過。”
“說我爹,爺爺的臉上便會擠出幾條皺紋,嘆息着說他命不好,身體不好,英年早逝。徒留下我一個小孩兒和爺爺一個老人相依為命。”
“我從沒懷疑過。”
“我不想他生氣或難過,我再沒問過。”
“可……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紀雲镯順勢抓住他手臂,語聲有幾分急促:“對了,石青山……石先生不是小時候為我批命,他很早就在這兒了,他一定知道我爹我娘的事。阿哥,可不可以……去幫我問問他?”
石青山?杜若水下意識認為不妥,可被那雙哀切的眼睛注視着,怎麽也無法拒絕,到底點了頭。
“雲镯,你不了解那個人。”
“他說的話,不必全信。”
彼時杜若水便有一種預感,在石青山那兒不會得到一個好答案。
此後的發展證明:他此生最大的錯誤,正是在當時去找了石青山。
*****
“哦,村長的兒媳啊?當然記得。這麽多年了,哪兒有機會在這裏見到幾個那般水靈的女人。”
“她有點像那個誰……對,前段時間來這兒的周小姐。”
“就是腦子和說話都差遠了。”
“村長兒子身體不好?是啊,十幾歲就癱了嘛,作孽啊!”
“村長兒媳消失後,沒一年他就死了。”
“她多半是不歡喜他的,在家裏頭村長兒子住西廂,兒媳卻一個人住後院哩!”
“她是個漂亮女人,他可能真的歡喜她吧。可惜……一個癱子,沒辦法。”
得石青山一席話,杜若水心念電轉,一瞬間仿佛抓住了什麽。
像周雯君……不是村裏能見到的女人——難道紀雲镯母親是城裏來的?為什麽一個城裏人願意留在這個偏僻落後的村子?紀雲镯的父親十幾歲就癱瘓了,那時二人可有成親?要是沒有,她怎麽願意嫁給他?她連跟他住一間屋子都不願意。
最近紀雲镯又到底發生了什麽,和他的身世有關?
不行,這件事不對勁,線索太少,拼湊不出事實,還不能對紀雲镯和盤托出,關系到他的父母,他不可能保持冷靜。
杜若水打定主意,見到紀雲镯時只說石青山肯定了他爺爺的說法,他母親當年獨自離開了村子,父親過不了多久就離世了。
紀雲镯追問:“她是村裏的人嗎?”
杜若水搖首否定。要是村裏人,怎麽可能到今天一點信息都不留。
“那我父親當年得了什麽病?”
“說是生了一場大病,終日躺在床上下不來。”
紀雲镯不再問,神色恍惚若有所思,眸子凝定在水面上,映着水紋瑩然欲碎。
過一會兒,他啓唇低呓道:“阿哥,你說……為什麽?”
杜若水不解,“什麽?”
“為什麽……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爺爺還一定要我出去的時候都套上那十幾斤銀飾行頭。為什麽……我四年前離開那天,那麽熱的天,他要我穿那身最貴也最厚的長衫?”
“為什麽,他不讓我去村裏讀書?”
“為什麽,他要殺了我的阿花?”
杜若水一怔,“阿花……”是村長做的?!
“還有……”紀雲镯漸漸消歇了聲音,沒有說出最後一點。
只忍不住問出最大的疑惑:“爺爺,是我的爺爺。在這以外,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我……我真不明白。”
紀雲镯整個人竟有些發抖,杜若水攬住他的肩,對方一張臉朝向他,神情混亂、彷徨中帶着一絲祈求,“阿哥,我們走吧。”
“雲镯,你的意思是……”
“是,我們一起離開這兒。”
這句話來得太突然,杜若水一時給不出反應。
“難道你就甘願一輩子這樣過活?難道你沒有想過嗎?離開這個村子,離開其他人的目光得到自由,我們可以開始另一種全新的生活。”這麽說的時候,紀雲镯眼底又煥發出希望的光彩。
“當然,若是你不願……”我會很難過、很寂寞,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紀雲镯嘆一口氣。
“我願意!”
他擡起頭,正對上一雙執着而堅定的眼睛。
“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
*“山水有相逢,春風入卷來,望君多珍重,圓月杯中酒。”出自馮夢龍《警世通言》
周師姐在勸雲镯珍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