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後來杜若水收到紀雲镯這麽一封信。
“既然向北都有了社團,那我也想加入一個社團……仍是周師姐為我引見,原來學校裏竟還有合唱團和舞蹈團,我想加入舞蹈團。你知道,我一向喜歡跳舞的。我以為,要是在讀書上我只有一分天賦,那在舞蹈上就有七八分,說不定這才是我可以大放異彩的地方。”
“可梁師兄勸我,舞蹈團裏根本沒男的,我要是進去了不好安置,地位尴尬不說,還會被其他人笑女人腔……又是這個詞!唉,從前在村裏,我以為是因為村子太小、人太少,避不開別人的眼睛和耳朵,不得自由也就罷了。為什麽到南京來了,這兒明明更大更寬廣,還要顧慮旁人?甚至因為人多,又有很多體面的城裏人,要顧慮的也更多,一不小心就得出醜。”
“連向北都勸我,說男人長得好沒事兒,但要是言行喜好也像女子會被人看不起……聽了這話我心頭一驚,還好還好,爺爺聰明,事先給我剪頭發時故意把鬓發留長,遮住了耳環痕。唉,可我還是想戴耳環的……”
“我都想好了,要是他們哪天發現了問起,我就說小時候祭神典禮上我被抓去扮演了某位神女。”
“師姐則說去舞蹈團沒什麽意義,合唱團會唱一些愛國主題的歌,表演社團會排演一些中外文學大家的作品,有時候也會到舞蹈團請一兩位做演員。都很有意義。而舞蹈團正經能做什麽?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起舞弄姿難免有‘後/庭花’之嫌,不屬我等昂藏青年的首選。”
“好吧,我只有去合唱團了。”
看了這封信,杜若水眉頭微皺,想勸紀雲镯跟随自己的內心,喜歡什麽便選什麽,旁人的目光和言語管他做什麽?可他也明白,走到完全杜絕旁人影響這一步的前提是——也完全被旁人隔絕。游離于人群之外,孤獨無定。那種滋味并不好受,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一點。紀雲镯的朋友們也是為了他好。
“阿哥,我每周五上完課吃完飯後會去合唱團的教室排練,我被安排在第二排,個頭在男生裏不算特別矮,還好還好。聲音則算進了男中音聲部,團長說他們最缺男中音和高音了。最近合唱團在排練一首叫《梅花》的歌曲,贊揚梅花不畏風霜的意志,實際上是為了贊揚人,文學都是如此。”
“幾次排演下來,我們完成得差不多了,團長特意請來他同年級的一位師兄為我們彈鋼琴伴奏。那位師兄來的時候做了自我介紹,複姓司徒,單名一個‘名’字,原本是品茗的‘茗’,後來他自己改了。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細說。”
“這位師兄一看就是城裏人……唔,不該這麽說,他混在人群裏也是極出挑極超然的人物,生的很高很英俊,衣服一看就很貴,很時髦,鋼琴也彈得很好,行雲流水,他的手在琴鍵上穿梭時,看過去真叫人眼花缭亂。”
……
不知道為什麽,紀雲镯這樣誇贊這位師兄,杜若水看了心裏頭有些不舒服,仿佛經受某樣無形事物的大力攪動,滲出一道道酸澀的汁水。
然而在那之後,這位師兄成了紀雲镯筆下的常客。
“我們這周要排演樂器了,真好!只是唱歌我也略嫌無聊呢。團長讓我們根據他劃分出的樂器和人數自己選,我趕緊選了口琴,因為它便宜。而且它那麽小,沒其他樂器麻煩,學起來應該也不難。”
“萬萬沒想到——我失策了!口琴好難!事先我做了很多功課,選了常見的24孔口琴,學口琴前得認簡譜和五線譜,還有什麽拍子調子全音半音,我花費半個月努力學了……然後得學口琴的記譜法。終于到吹奏的時候,最最難的是氣息,得吹出一個純淨飽滿的單音,我練習了一個多月,每天都在吹,練到嘴巴和肺都疼。可是,可是……還是會漏音、有嘯音,難聽死了!宿舍裏的人甚至說,說……提起來我想哭了,他們說聽起來像是我在用嘴巴放屁!太丢人了……”
“我只有争取在合唱團的時候多練習,那個時候大家都在練樂器,各種聲音混合在一塊兒,嘈雜極了,像個菜市場,沒有人會聽到我的。”
“司徒師兄是這個時候走到我身邊的,他指出我的毛病,說我呼吸的方式不對,注意用腹式呼吸法。像很多老教師都是用丹田而不是從喉嚨發聲。他說得容易,腹式呼吸法怎麽呼吸?呼吸不都用鼻子和嘴巴嗎?他耐心示範給我看,讓我觀察他的嘴和肚子。我低頭盯着自己的肚子跟他學,他蹲下來把手伸在我肚子上幫我判斷,我試了十多次,總算聽到他說‘對了’,我由此學會了。”
“他還說我識譜的方法也不太對,教我可以在口琴上貼一層膠布,寫好‘1234567’對應七個音符。他真聰明!之前我怎麽沒想到?”
“司徒師兄說我很有天賦,但經驗不足。讓我周四的時候也可以過來,那時候這兒沒人,而他給合唱團捐了一臺留聲機,他可以放歌給我聽,幫我學習找調找拍子,提升樂感。”
“他可真是一個熱心的好人!”
“周四過去的時候,司徒師兄已經在了,那天他不止幫我放歌,教我用留聲機(這樣下次就不必麻煩他過來一趟了)。還送了我一支唇膏,他注意到吹口琴的人容易嘴唇幹,會影響吹奏。我本來不好意思要別人的東西,但他要我為合唱團考慮,一定收下。”
“我該怎麽回報他才好?”
……
“梁師兄發現最近我和司徒師兄走得近,卻很反對,說他這個姓氏源遠流長,他家流毒着什麽萬惡的封建血脈,從前做辮子頭的狗,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更可惡的康白渡*,和洋人勾結,始終站在人民群衆的對立面。又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只知道追求享樂的富家子,一身惡習,要我小心他。他說的我不是太懂,可司徒師兄不像他說那麽壞啊。”
“我或許不能選擇自己傾向的愛好,但總能選擇自己喜歡的朋友。就像當初我和阿哥一樣,交朋友是自己的事,與朋友相處間的感受也只有自己的心能感受到。不需要別人認同。”
“可梁師兄周師姐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叫他們不高興。所以,不讓他們知道就好了。”
對紀雲镯和司徒名交友這件事,要是問杜若水,他自然也是想反對的。
紀雲镯字裏行間提起司徒名的語氣,叫他心裏添堵、不快、煩悶……再設想那司徒名竟用自己的手摸紀雲镯的肚子,約紀雲镯和他單獨在沒有旁人的教室裏一起聽音樂……胸中擰成一團,酸水簡直能倒出一大壇。
可轉念一想,是啊,和誰做朋友,怎麽交朋友,本是紀雲镯的自由。他要是感到快活,那便……随他吧。
只願這司徒名當真是一位益友。
若叫杜若水判斷——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但信裏得來的信息終歸太淺,他也無從辨別司徒名此人的真僞。
好在其後的來信之中,紀雲镯漸漸也不怎麽提起這位司徒師兄了。
這讓杜若水松了一口氣。
他不會想到,紀雲镯不提司徒名,是因為他們之間發生了連杜若水也不能告知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翻譯自葡萄牙語的prador”,指外國資本家在殖民地當地雇傭的管家、經理人。後來直接改為意譯的“買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