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和司徒名間發生的一切本就不可能事無巨細盡數傾吐給杜若水——那也太浪費信紙了,做文章也講究有詳有略。何況這人并非那般緊要,只是這當中有幾樁卻是他有意瞞下的。
譬如他對司徒名伊始的好感緣于——他覺得這人和杜若水有點像,身形都是挺拔的高個兒,他擡頭仰望對方的幅度和看杜若水時差不多。肩的寬度也相近,一樣開闊。也有一樣墨畫似的濃眉,雙眸黑如點漆,唇薄如刃。只是杜若水或是小時候在棺材裏呆得多了,膚色蒼白而沒幾分血色,司徒名的皮膚是更健康的麥色。二者氣質也大相徑庭,杜若水沉默疏離,甚至有些陰沉,拒人于千裏之外。司徒名慵懶風流,沾染着富貴氣,一雙眼睛笑起來時泛動漣漪,有波光熠熠……
紀雲镯忍不住想:若阿哥也能到南京讀書,更甚往更早前推演,阿哥也生在城裏,有關照他的家人,有優渥的家世,會不會也成司徒名這副樣子?
當然,他還是認為阿哥更好。
……
譬如他去了司徒名家做客。
那次司徒名幫他調試留聲機、送他唇膏之後,紀雲镯一直牽念着要有所回報,不然總像自己欠了他的,心裏放不下這樁事兒。不過他能送司徒名什麽?司徒名比他有錢,他看得上的他買不起,他買得起的他看不上。思來想去,不如學從前給杜若水送吃的,親手給他做一頓飯——他也只有這手藝拿得出手了。哪怕爺爺不喜歡他進竈房,每回他掌勺也能多吃一大碗。只是這回禮顯得太古怪太微薄,不知說出去司徒名會不會笑他。
沒想到司徒名聽了倒極高興,說是迫不及待想吃到他做的東西,第二天周末約他到校門口,開出一輛黑色敞篷汽車載他去自己家。周師姐家也有小汽車,每周載她來去,紀雲镯沾光坐過一兩回,有周家的專屬司機開車。司徒名卻是自己坐在駕駛座上,紀雲镯盯着他瞧,看他把持方向盤的動作熟稔自如,整個散發出一股潇灑的魅力,怪不得合唱團裏的女生總愛偷看他。
這趟開了近一個半小時,從城裏駛入郊外的山間,一幢漂亮的二層小洋房坐落在半山腰。
紀雲镯強自鎮定,不讓自己顯得像頭一回進大觀園的劉姥姥,目光仍忍不住繞着這幢屋子四處巡睃,冒出好奇和驚豔的光。
周遭的環境清幽,屋裏也安靜,除了兩三個下人再無旁人。司徒名還有意将他們都揮退了,讓無事不要進來打擾。
中午時兩個人一起在鋪了白蕾絲的餐桌上用了悠閑而安逸的一餐。
事先司徒名已經吩咐人把廚房的冰箱填滿了,紀雲镯打開一看,裏面許多國外進口的食品他根本不會,甚至連見都沒見過。只挑簡單的食材做了幾樣家常小菜,司徒名也捧場地贊不絕口。
紀雲镯贊美冰箱是個好東西,實際上進城後他覺得最好的東西就是“電”,通過它好似魔法一樣誕生了許多新奇而便利的器物,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他們村根本沒法用電,只怕有條件也用不起。
司徒名笑道:“那便贊美愛迪生吧。”
“留聲機也是他發明的。”
紀雲镯聽了肅然起敬,附和道:“贊美愛迪生。”
飯後司徒名領他到樓上一間房,房間有學校一個教室那麽大不說,最令紀雲镯驚嘆的是四面環繞牆壁、高抵天花板的烏木書櫃,邊緣線條呈曲面流線型,幾排書櫃像連成了一片海浪。每一個書櫃都給密密匝匝的書冊填滿了,這個房間裏的書稱得上浩如煙海。
紀雲镯看向司徒名,訝異道:“這兒的書都是你的?”
司徒名先擡起下颌,再略顯矜持地一點頭,“不錯。”
“你都看完了?”
“一半吧。”
“那也很了不起了。”紀雲镯贊嘆。
他皺了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麽,道:“師兄平時在學校,難道是有意……那個詞叫什麽來着……對、對了,‘藏拙’?”
司徒名挑了挑眉,“你怎麽會這麽想?”
“周師姐說你根本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新文學,還說……”紀雲镯一時嘴快,抛出一句話後驀地語塞。
“周雯君?呵,她和姓梁的看不慣我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用你說我也猜到他們怎麽诋毀我,”司徒名不以為意,“無非說我是個沒骨的廢物,游手好閑的浪蕩子,只知道鬥雞走狗……”
“只怕但凡有人不認同周雯君追随的文學和信仰,在她眼裏和我都是一丘之貉。”
“呵,要我說,你該和他們走遠些才是。”司徒名似笑非笑地看着紀雲镯。
“為什麽?”
“你第一回 出來,不了解南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當今的世道。”
“這世道太扭曲,人性太扭曲,唯有相信理想之光明正大,他們才不用正視扭曲的現實和自己扭曲的靈魂!”
“可他們所謂的理想是什麽?那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炬,吸引着無數人投身進去,飛蛾一樣被焚毀。再冠以英雄之名,吸引來更多飛蛾。因此火焰才能變得更旺盛,以衆人的生命做燃料。”
“你信不信,你要是也加入革命做她的同志,便不再是她的朋友。總有一天她會親手推着你進入那道火炬,在你投身焚滅時流下虛僞而快慰的眼淚。”
司徒名這一席話一氣呵成,咬字铿锵有力,詩朗誦一般飽含情感。鮮見他有情緒如此激烈的時刻,紀雲镯一時竟給震住了。
片刻後司徒名像醒過神,提提嘴角松懈了表情,又恢複了往日的散漫不羁。
“哦,你方才說對了,藏拙。”
“你不覺得,做廢物、做壞人原本就比做天才、做好人更輕松?後者會被所有人架在一個高位上,想下都下不來。”
紀雲镯跟着思索,終認可地點了點頭。
“對了,我這兒有一些好東西,值得你看看。”司徒名走過去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回頭遞給紀雲镯。
紀雲镯翻開一看,裏頭的文字竟不是新文化運動以來統一的白話,而是半白半文,語句結構單一,而內容艱深,他讀起來頗吃力。好在他在學校到底接受了幾年國文熏陶,功底大有長進,半猜半懂,也能摸出個大致內容。不知不覺便讀進去了,文者的文字纏綿悱恻,千回百轉,像一渦胭脂融成的水。
紀雲镯看過一段,面露錯愕,擡頭看司徒名,“這書寫的……竟是一個和尚?”
“是啊,”司徒名像早等着他有此一問,狡黠而舒快地笑了,“一個談戀愛的和尚。*”
紀雲镯默然不語,哪怕他看過的書不多,也猜到這本書放在今天也十分出位大膽了。
“嗐,這算什麽?所以我說你不了解當今世道。”司徒名又找給他幾本書,說同出自一個“鴛鴦蝴蝶派”。紀雲镯捺不住好奇翻開,故事裏都是茫茫紅塵中的癡男怨女,以充沛的情感、跌宕的情節引人入勝。到後來他看得面紅耳赤,眸光瑟縮,一把合上書頁,霍然站起來,“我、我得走了!”
“你都快十八了,還沒看過這些可算晚熟,”司徒名湊過來按住他的肩,露出個沒什麽正形地笑,“雲镯,你不會看《紅樓夢》也臉紅吧?”
紀雲镯別過身子躲開他的手,蹙眉面露不虞,加重了語氣:“師兄!”
“好,好,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去。”司徒名擺手。
之後紀雲镯曾有意向周師姐探問那本書的作者蘇曼殊,周雯君聽聞此人名露出個厭憎神色,“鴛鴦蝴蝶派那些三流作家,正日只知道男歡女愛,縱情聲色,不合時宜!”
片刻後周雯君又緩了語氣,也說:“這蘇曼殊當初好歹也幫着宣傳過辛亥革命,有膽子罵袁世凱。”
“還是比司徒名那玩意兒強多了!”
紀雲镯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既然這蘇曼殊有兩面,那司徒名說不定也有兩面。
至少他已目睹過司徒名另一面,看出他不止有思想,思想還頗偏激極端。
……
譬如司徒名帶他去舞廳。
去的是南京城中心一帶有名的大舞廳“百樂門”。
司徒名對他發出這道邀約,紀雲镯知道自己第一時間該拒絕,那種地方怎麽也不是一個沒幾個錢的未成年學生該踏足的。可也不知司徒名是不是故意,偏偏将地點選在舞廳。
不知那兒的人會跳什麽樣的舞?不知當下最時髦的舞是什麽?
他禁不住好奇,因好奇産生一系列缤紛的遐想。
紀雲镯感到一種危險的誘惑,可越危險、越怕,又越難抵擋誘惑。
這種心情接近司徒名對他的吸引性。紀雲镯知道司徒名和他是格格不入的兩種人、兩個世界。可正因為這種懸殊,就忍不住好奇,忍不住默許對方接近。越接近,越感到師姐師兄們說司徒名不是什麽好人的确是空穴來風*。司徒名整個人完全不符合今日推崇的進步青年,活得放縱、渾噩、漫無目的,但也自由、浪漫、灑脫。
自由,紀雲镯從小便渴望自由。
村子裏太小了,山中的天地比起整個世界算不得廣闊,爺爺的愛很多時候像一張變相的網……
在司徒名身邊,他能嗅到那種像極了自由的空氣。
于是他還是瞞着其他朋友,在一個周六晚上應約跟司徒名一起到百樂門。
此地和他想象中一樣豪奢、璀璨、紙醉金迷……舞臺上的燈光絢爛奪目,舞女們的着裝熱辣大膽,火紅的舞裙玫瑰般嬌豔,起舞時如花瓣怒放,露出一條條根莖般筆直的大腿……
這一眼使他如遭電擊,飛快收回目光,司徒名笑了一聲,牽持他的手拉他進入舞池,鼓動他跟着一起跳。
起初他手足無措,僵硬呆板,漸漸才跟着氣氛和音樂放開了,反正身邊的人都在跳舞,旋轉、搖擺、扭動,沒有人顧忌他。他也跟着跳、跳、跳……很快找回了往昔跳舞時一樣的雀躍,甚至更盡情。
幾首歌下來他們跳得累了,司徒名推着他到邊上的沙發坐下,執起一瓶紅酒倒了兩杯,将其中一杯遞到他面前。
他拿起來淺呷了一口,雖然是紅酒,入口還是覺得苦。搖搖頭不肯再喝。
司徒名也不勸他,一個人自斟自飲。不多時有四五個人穿過人群走近,和司徒名熱絡地打招呼,司徒名讓他們一起坐,再介紹給紀雲镯,這幾位都是他的朋友。
司徒名的朋友盯着他的臉看了好幾眼,目光說不上禮貌,又看向司徒名,神色變得暧昧。
他們拿出酒杯給每個人滿上,轉而一個個朝紀雲镯敬酒。臉上挂着親近的笑,口中說着殷勤的話,第一杯紀雲镯沒能拒絕的了,他沒想到,這就讓他拒絕不了接下來每一杯,一旦想婉拒,對面的人立刻變了臉色,以玩笑般的語氣指他不給面子。好像他是破壞了氣氛和他們心情的人。
紀雲镯量淺,喝了四五杯就上臉,有些頭暈,實在不想再喝,只得将求助的目光送向司徒名,司徒名背倚沙發,姿态顯得置身事外,目光倒朝着他這邊,見他看過來還勾動唇角笑了笑,卻是無動于衷。
在這幾個人輪番灌酒之下,不出一個小時,紀雲镯醉倒了。
“司徒少爺,您看這……人我們幫你送裏面去?”
“撒手!別碰他。”
“滾吧。”
“是是……”
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指近代作家蘇曼殊,開“鴛鴦蝴蝶派”先河。
*鴛鴦蝴蝶派:中國近代小說流派,承襲中國古代小說,內容多為才子佳人的言情故事。因歷史背景原因,這一流派一直得不到新文學界各派別的承認。
*空穴來風:本義是有孔洞便會進風,比喻傳言不是沒有根據。現在多用來指消息和傳說毫無根據。此處用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