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紀雲镯離開後,時間變得尤其漫長。
有回杜若水途經四川,在路邊的面攤子點了份擔擔面,廚子在竈臺後和面,面和成能随意揉捏的一坨後在案板上嗙嗙嗙甩了好幾下,粉末高高揚起。随即伸長手臂把面朝兩邊不斷拉扯,那塊面變長變薄,最後像晾曬在染房裏的一整匹布。薄得接近透明,到了幾乎快斷掉的程度,那人又合攏手臂把面糅合回去,再拉開……如此往複。
他盯着這一幕,莫名受到啓發,感到如今自己身上的時間就像這麽一坨綿軟黏稠的東西,一旦陷在裏頭就有無數只手拉拽着他的步伐,使他遲遲走不到那個終點,每次以為快接近終點的時候,便有一只無形的巨手扯面一樣将其抻開,三番五次,簡直似有意作弄一般。
他期望的終點,自然是能與紀雲镯再見的時候。
感受過溫暖,會更難以承受寒冷。
目睹過陽光,會更難以适應黑暗。
這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如今也甘願忍受。
好在那些年月并非全然暗無天日,紀雲镯也給他留下了盼頭。
“阿哥,爺爺告訴我,等我到了南京,每個月可以給他寄信回來,會送到這邊省城的郵局,有專門的人再送到離我們村最近的樊桐鎮上,爺爺會去取。哪怕将來他年紀大了走不動了,也可以托去鎮上趕集的鄉親們給他捎回來。”
“你知道,我們的事兒不能叫他發現……到時我也會給你寄信,不用我自己的名字,收信人也不寫你的名字,就寫……杜阿哥好了,地址我只寫送到省城郵局,你得空了記得去取,記得啊。”
紀雲镯離開後,每個月他都往郵局等信,到第三個月的時候,他拿到了第一封信。
紀雲镯的字不算醜,只是筆畫頗似稚子,胖頭胖腦的。字與字之間還不大整齊,不受框架拘束,跳脫得很,和他的人一樣。
“阿哥,我已經在學校安頓好了,平時吃住都在學校,宿舍一共住六個人,大小沒我家院子大,但處處都不一樣,特別平整,特別幹淨,整個屋子很亮堂,一開始我眼睛都适應不了。宿舍裏除了一個本地人,有兩個東北的、一個廣東的,東北口音和我們很不一樣,勉強能聽明白吧。廣東話我完全聽不懂,要是你說不定還能懂幾句。還有我和向北(就是羅阿姨的兒子)一個宿舍一個班,隔壁宿舍裏還有一個是他堂哥,在學校讀了一年了,比我們高一個年級,我應該叫師兄。雖說是親戚,他們之間卻不是太熟絡,所以羅姨又特意捎上我來陪向北,她真的很關心他呢。”
“生活費包含在學費裏,學校食堂的飯還不錯,每天有一兩個葷菜(運氣特別好的時候才有兩個),三個素菜,就是蒸蛋加的水太多了,容易碎,吃起來口感不夠綿密。阿哥,我走了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唉,可惜你是吃不到我的好手藝了,不過你走南闖北,一定有機會吃到很多不同風味的好東西,可別委屈自己。”
此後基本上每個月杜若水都能收到紀雲镯一封信,相隔千裏,他通過這些白紙黑字也能隐約觸及紀雲镯和對方現今的生活,但了解得越多,越使他感到他和對方的距離正不斷被拉遠,那種距離不止是地理上的。紀雲镯去到南京那樣的大城市,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認識了許多新朋友,他信裏呈現出的世界一角精彩而新奇,很多名詞是杜若水聽都沒聽過、在報紙上也沒看過的。
“阿哥,學習和想象中一樣讓我頭疼,國文還好,總能死記硬背嘛。現在推行一種全新的書面語,不像古代人寫的語句那麽難理解,學起來已經好多了。可我只能硬背下表面內容,深層含義難以透徹,這些人為什麽不能有話直說,非要說一半藏一半叫人猜?數學就更麻煩了,你知道,我算東西很慢的,從小看到算術就煩……”
“要是換成阿哥來讀書一定比我強,你喜歡看書,認識的字多。算術也難不倒你,以前你每次數錢一下就數好了。”
“我不行,這腦袋,真笨。”
……
“向北還是不愛說話,其實他人很好的,我和他在路上就熟起來了。他和他堂哥梁深應該不是不熟,而是合不來的兩種性子吧。梁深很皮,時髦,愛玩,話很多,我和他也能合得來。在學校的第一個周末,他帶一個師姐,姓周,城裏的女孩子,白白淨淨的,陪我們一起逛南京城。”
“這座城可真大啊!”
“阿哥,我現在曉得什麽是‘德先生’和‘賽先生’了,前者指的是民主,就是一個沒有皇帝沒有軍閥、人民自己當家做主的國家。後者指的是科學,南京城裏遍地不都是這樣的科學嗎?”
“轎車、電車、飛機、電梯、打火機、錄音機……”
“這些你是不是都比我先看到過?”
……
“周師姐上周末邀請我去她們的文學社團,我對這些文學真沒什麽興趣,我只喜歡孫悟空和《西游記》。不過向北還挺有興趣的,我還是陪他一起去了……還好去了。雖然他們說的大部分話我聽不明白,但他們好厲害啊!好多學生一個接一個到臺上演講、詩朗誦、書法表演……明明他們年紀和我差不多,怎麽就比我懂得多了,真好。他們說的很多內容應該是當前社會上正在發生的事,和我們國家息息相關。我不太了解,也能感受到他們話語裏的激情,唔……充滿一種力量感,很感染人,好幾次全場掌聲雷動,還有人流下眼淚了呢。”
“我清楚自己的斤兩,沒有參加文學社,向北報名了。”
“不過師姐送了我幾本書,看進去了還挺好看的,書目如下:郭沫若的《瓶》、宗白華的《流雲》、廬隐的《麗石的日記》……”
“我喜歡讀詩,有韻律有節奏感,簡短輕快,唱歌一樣。”
……
和紀雲镯的來信比起來,杜若水去信的字數顯得短欠寥寥,好在紀雲镯并未介意,下回來信字數還是和上次一樣多。多半以為杜若水就連寫信也和平時一樣話少,他自然無從知悉杜若水心裏的苦悶。
他實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的生活數年來一成不變,不過趕屍、驅鬼、殺僵屍……常年輾轉在湘西和西南一帶的山林,如是生活有什麽可說的?從前他是沒錢沒時間,饒是後來有閑有錢的時候對進城興趣也不大,花花世界,熙攘不休,人太多了,太吵嚷,有什麽可看的?如今看紀雲镯信裏提及,杜若水才試着走進城裏,到各處找找紀雲镯信裏說的新奇玩意兒,還走進書店買了他說的幾本書。
在看書上有一點他和紀雲镯很像,那就是他理解不了這些文字蘊藏的深層含義,從書本裏他曉得人有七情六欲,其中寫書人最愛寫“愛情”,可愛情——是什麽?
他從前還看過《紅樓夢》——從客棧老板馬關山那兒買來的。卻不明白賈寶玉為什麽愛林黛玉?為什麽他愛林黛玉還能和襲人試什麽雲雨情?為什麽他和林黛玉老是吵架,又為什麽總能迅速和好?
好複雜。
不懂。
但他讀郭沫若的《瓶》時,讀到了一首詩,他想到了紀雲镯。
杜若水反複咀嚼這首詩幾遍,似乎當真從中嘗出了一絲幽微而美好的情感。
“靜靜地,靜靜地,閉上我的眼睛,
把她的模樣兒慢慢地,慢慢地記省——
她的發辮上有一個琥珀的別針,
幾顆璀璨的鑽珠兒在那針上反映。
她的額沿上蓄着有劉海幾分,
總愛俯視的眼睛不肯十分看人。
她的臉色呀,是的,是白皙而豐潤,
可她那模樣兒呀,我總記不分明。
我們同立過放鶴亭畔的梅蔭,
我們又同飲過抱樸廬內的芳茗。
寶叔山上的崖石過于嶙峋,
我還牽持過她那凝脂的手頸。
她披的是深藍色的絨線披巾,
有好幾次被牽挂着不易進行,
我還幻想過,是那些癡情的荒荊,
扭着她,想和她常常親近。
啊,我怎麽總把她記不分明!
她那蜀錦的上衣,青羅的短裙,
碧綠的絨線鞋兒上着耳根,
這些都還在我如鏡的腦中馳騁。
我們也同望過寶叔塔上的白雲,
白雲飛馳,好像是塔要傾隕,
我還幻想過,在那寶叔山的山頂
會添出她和我的一座比翼的新墳。
啊,我怎麽總把她記不分明!”
杜若水還買了支鋼筆,将這首詩以工整的楷字謄抄了一遍,寫道:我喜歡這首詩。遂寄給紀雲镯。
“哎呀,阿哥,你去看了這本詩集!”
“我亦喜歡這首,不知道為什麽,讀着讀着會讓我想到我們一起坐在月亮湖邊,我給你帶血粑鴨來,你吃得香噴噴的樣子。”
“阿哥,我想你了。”
杜若水收到回信後,摩挲着最後一行字,不由微微一笑。
如紀雲镯會把這些年他們之間來往的紙人仔細收好,紀雲镯的信他當然也會小心珍藏,放在院裏的棺材中他怕被石青山發現,于是在月亮湖邊的柏樹上挖了一個樹洞,把信藏在一個盒子裏,再把盒子藏進樹洞,最後還用一塊石頭把樹洞堵上,以防受風吹日曬。
不知這當中的信得攢到多少封,紀雲镯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