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原來村長在省城結識的一位友人近日特意到訪,言說下個月她将安排家中幼子去南京求學,無奈其生性腼腆,此番離家千裏,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哪怕家裏有好些個仆從跟着,依然抗拒畏縮,畢竟臨了仆從也不能跟他一起進教室,于是說什麽都不肯動身。她想到村長家孫子與自家孩子年紀相仿,過往聽村長言談間提及又是個聰明伶俐的,便提出讓紀雲镯陪同一起去讀書,給自家孩子做個伴,南京那邊學校的名額和路上所需費用她來出。
讀書的學費村長出得起,難的是去南京那邊的門路和關系,如今現成的青雲梯送到跟前,歡喜還來不及,哪兒有不應允的?
他的孫子進城讀書,還是南京那種繁華的大都市,只消去裏頭好生蘸一蘸,回來也就和村裏其他人不一樣了,那是給他們老紀家掙臉面,光宗耀祖啊!
敲定此事後村長轉頭告知紀雲镯,紀雲镯起初也憂慮以至于退縮。一是他從未出過遠門,雖然心向往之,可真到了這種時候,想到要離開熟悉的村子和爺爺的庇護獨自去到陌生的大城市,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瞬時湧上心頭的只有膽怯。
二是……他實在不喜歡讀書,這些年他就沒在學校讀過幾天書,多數時候都是爺爺在家親自教他,爺爺平日裏對他千般疼寵,萬般遷就,唯獨在讀書上對他耐心盡失,時常給他擺臉色,訓斥、懲罰他。久而久之,他對讀書也厭煩了,知曉自己沒什麽天賦,不但不算聰明,還可以說愚笨。去大城市的大學校讀書,他能讀出個什麽書?只怕浪費爺爺的錢,還給爺爺丢醜。
三是——杜若水。
他走了,那不是見不到杜若水了,杜若水又該怎麽辦?
這些年他知道阿哥臉上不露,嘴上不愛說,可對他很好很好,很不同。從杜若水身上他充分體會到,人的行動往往比言語更真實。
只是他到底禁不住能去外面走一遭的誘惑,哪怕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一看也好,要是白白放過這個機會他也不甘心。再加上後來出了阿花的事兒,紀雲镯看村裏每個人都像在哄騙他,一轉頭都在背後笑話他,說不定他們肚子裏都有阿花的碎肉。
于是他答應了。
果然……杜若水的反應和他想象中不差,眼下他宣布了這個消息,對方整個人似滞住。杜若水的眼睛尤其黑,深潭般映照着周圍樹影,此刻眸光破碎黯淡,沉入樹影深處,紀雲镯方才意識到杜若水看他的目光裏總保留着一分溫度,這會兒那溫度也涼了,對着那雙深邃幽沉的眼睛,竟有些叫人望而生畏。
但他不怕杜若水,他知道對方這是難過了,跟着心慌起來,該怎麽安慰阿哥?
紀雲镯想到阿花,再一次撲上去抱住杜若水,這次他努力蹦跶了一下,整個人挂在杜若水身上,手系着他的脖子,腿絆着他的腰,擡起頭去蹭他——過往他也愛用自己的臉去蹭阿花毛茸茸的腦袋。
“阿哥,不怕,我會回來的。”
“你在這兒,爺爺也在這兒……”
“你等我。”
紀雲镯的話語又使杜若水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那時紀雲镯也不管不顧沖到他面前,明明是比他小比他弱的人,卻抱着他試圖給他安慰。
——為什麽這個人總能看穿他的恐懼?
是不是那時就該決絕地推開紀雲镯?就不會有今天……有此時此刻這等難言的感受。
趕屍匠裏有一對從巴山來的兄弟,他們會使一種叫鐵蒺藜的武器,一種滿是尖刺的鐵疙瘩,撒一把出去,保管紮得血肉之軀皮開肉綻。他感到此時自己心髒裏就像塞進了一團鐵蒺藜,紮在最深處滾了一圈,生生剜走了一坨肉。
紀雲镯緊攬着杜若水,可這個姿勢還是叫他不可抗力地往下滑,他吊着杜若水脖子,對方只有跟着不斷低頭,一張臉無甚表情地朝着他,不給任何反應。紀雲镯感到自己逐漸洩了力氣,雙腿也夾不住杜若水的身體了,是不是該松手了?不然阿哥脖子也會疼吧……可他又有些委屈,有些不甘心,死撐着一口氣不肯放,直到這口氣繃到極處,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下狠狠一墜,他驚呼一聲以為自己會摔到地上,身後卻有一只手抵着他的腰,往上撈了他一把,将他扣進自己懷裏,再收緊手臂攏住他。兩個人便完美地相契合了。
杜若水在他耳邊吐露了一個字:“好。”
*****
杜若水回來的實在及時,第二天就是紀雲镯啓程離開村裏的日子。
村長将送他和行囊一起乘牛車進城,去和另一家人會和。
牛車一大早停在村頭的水壩邊,許多人都聚集過來,或許是為了送行,或許是為了湊份熱鬧。
杜若水也來了。
他一來,倒沒人趕他,旁人無非覺得新奇,瞅着他多議論幾句,又避諱他,從他身邊讓開,叫他左右空出了一大片,獨自杵在那兒顯得極出挑。
杜若水舉目望過去,看着紀雲镯了便是一愣,他今日竟改頭換面換了副模樣,剪短了十多年以來的長發,換下了從小穿到大的苗女裙裝,着一襲藍色長袍,外罩一件青馬褂,襯得人韶秀幹淨,甚至有點文靜。走出去卻絕不會被錯認成女兒身。
這個樣子的紀雲镯既陌生又讓杜若水感到新奇,不錯眼地盯着瞧。
紀雲镯似察覺到了,擡頭看過來,遙遙對上杜若水的目光,他第一反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躲閃開去低下頭摸了摸自己腦後的發尾,不多時又擡眼看過來,彎起眼睛笑着朝這邊擺擺手。
沒有人會認為紀雲镯這是在給杜若水打招呼,倒有不少人以為紀雲镯在對他們笑,好幾個和他同齡的人也做出了回應。
接下來村長帶着紀雲镯和一些前來送行的親友寒暄了一陣,衆人幫忙把紀雲镯的行李一一搬上牛車,爺孫倆在牛車後面坐好了,前頭趕車的人拉動繩子驅使牛車前行,紀雲镯側坐在上面,又撩起眼皮向杜若水飛快地掃了一眼,即刻收回目光垂下眼去。
杜若水眼尖,發現他眼角隐隐有些泛紅,這叫他心中也感到一種悵然若失。
牛車漸漸駛遠,車輪下塵埃飛揚,兩邊山水不斷後退,紀雲镯攥緊手裏的包袱,驟然站起身轉過頭去,用力揮了揮手。
“等我回來!”
村人們紛紛感慨起來。
“雲镯對我們這兒感情還真深呢。”
“就是啊,這孩子……是個有孝心的。”
“紀老爺子将來有福咯。”
“看樣子他以後肯定是要回來的,和那些一進了城就忘了本的白眼狼不一樣。”
……
那天,等所有人都離開了,那輛牛車只怕也已跨過幾重山了,杜若水仍一個人留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中元節,作為一篇(僞)聊齋也該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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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也算個僵屍先生吧,最近聽了一個唱僵屍的rap,還挺有意思,不算恐怖。讀者朋友有興趣可以去聽聽BV1Mq4y1P7t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