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時間對一些人來說快,一些人來說慢,一些人來說厚,一些人來說薄,一些人來說是成長,一些人來說是老去——即使非人也符合這一定律。
這六年反倒在阿花身上留下的印痕最深,紀雲镯說阿花到紀家那時他一歲多,而阿花是條才滿月的小狗,算到如今阿花已經十三歲,是條老狗了,精神和體力不比從前,不能再時時跟着紀雲镯漫山遍野地跑,也不能像從前一樣做他來見杜若水路上的護衛。成天只是趴在院子裏眯着眼睛打盹兒。
紀雲镯每回提起這事兒就抹眼睛,他害怕阿花大限将至,可越怕越知道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他還怕阿花不能壽終正寝。
“阿哥你不知道,村裏其他人家的狗年紀大了快死了,他們都不會等它自己老死,而是在那之前用一條大棒将它打死,再把它的身子剁了肉煮爛了吃狗肉。”
“我……想不明白……”
“從前我也可憐牛,因為它背着牛跟頭為我們犁地,很辛苦,又做了很大貢獻。而且我喜歡牛的眼睛,清澈、溫順、真誠,和狗有些像。牛到頭來也總是會被吃會被賣,可沒辦法呀,它能賣很多錢嘛,大家都需要錢。”
“可殺狗,也不是為了去賣去換錢,只為了一餐飽腹。為什麽能做到這一步?”
“它不是我們的家人嗎?”
杜若水問:“村長到時也會打阿花?”
紀雲镯搖搖頭,“我跟爺爺說了,爺爺答應我不會那麽做。以後會把阿花埋在地底下。”
“我只是……有些怕……”
杜若水摸摸他腦袋,做無言地安撫。
近幾年紀雲镯比起小時候身體好了很多,除了不時染些頭疼腦熱、風寒感冒的小病,不似幼時一陣風便能吹倒,一倒就是十天半個月。但他體質弱,容易困、容易疲累,打小愛睡覺,其他孩子精力充沛,午後在床板上按都按不住,紀雲镯多年來都保持着午睡的習慣。是以雖然他說和杜若水見面把時間用在睡覺上是浪費,可兩個人在湖邊呆得久了,他還是禁不住要睡過去。從前阿花做他的枕頭,現在阿花不在,近在咫尺的杜若水就成了他的枕頭。
其實杜若水很喜歡這種時候,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紀雲镯靜靜睡在他懷裏,對方的重量、氣味、溫度、呼吸……充分彰顯着他的存在,充溢着杜若水的視覺、嗅覺、聽覺,仿佛他甜美的夢境也向外彌散,将他一并囊括了進去。
平靜、寧谧,時間仿佛停止在這一刻,像琥珀一樣定格,會給人一種“永遠”的錯覺。
但錯覺畢竟是錯覺。杜若水很快會從玉碎聲中驚醒。
*****
這時候是夏天,即使月亮湖邊還算涼快,樹多且密,撐開一片陰翳,水邊濕氣重,更增添涼意。大半個時辰下來紀雲镯還是出了層汗,汗濡濕了衣服黏在身上,他是被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膈應醒的,一醒來就迷迷瞪瞪朝湖邊走,一面拉扯自己的衣服,說:“我要洗個澡。”
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的,似條白魚躍進了水裏。一路上衣服丢了一地,杜若水走過去一件件撿起來,來到湖邊看着水中人光裸的背影,他心無旁骛,只覺得紀雲镯的頭發真長,又黑,這時在肌體的映襯下顯得更黑,缭繞在脖頸一帶如墨色的藤蔓。又或是因為他太白了,一些花光樹影映射在他身上,透出玉般的質地。紀雲镯還是太瘦,腰側收攏的弧線起伏明顯,周身骨骼凸顯,脊柱和兩道蝴蝶骨山峰般聳立,撐得他的皮肉既薄軟又脆弱。
比起自己來,他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
杜若水從很早就知道紀雲镯是男兒身,男子和女子的區別在他看來一目了然。人身上皆有三把火——這種說法可謂家喻戶曉,不過常人說的是頭頂一把,雙肩兩把,夜路莫回頭,否則火滅。該說法流傳甚廣,但毫無根據,沒任何一家認領,出處不明,想來多半是民間以訛傳訛。道家說的三火是指民火、臣火、君火。以精為民火,以氣為臣火,以心為君火,三火皆以人之元陽為本。*過去杜若水跳劍舞後總有一段時間能看清每個人體內心髒處的君火,可能是那些上過他身的鬼神殘留的影響。而他看出男子和女子的君火大不相同,即便紀雲镯的君火比起尋常男子要弱上幾分,但也能與女子區分。
後來聽紀雲镯說,若非村裏的人都知道他是村長的孫子,但凡陌生人第一回 見他,總将他錯認為女孩兒。而當初他未曾解釋,杜若水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他認定杜若水是個聰明人。
紀雲镯是男子,自己也是男子,沒什麽不同。杜若水以為。
紀雲镯洗好了,游回岸邊,伸腿走上來,從杜若水手裏接過衣服,他披上裏衣沒有扣扣子,任由衣襟敞開,低下頭一把抓過自己的頭發全收在左肩,嘴裏咬着一根發繩要去綁頭發。
杜若水怕寒氣入體,側過身去幫他扣扣子,一顆、又一顆……到第三顆扣子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了不同。
紀雲镯整個人透了一遍水,好比剝開皮的桃子,沁潤了水份,色澤和香味更濃。他發梢處還滴着水,水往下落在杜若水手臂上,微涼。他的氣息打在杜若水臉側,和暖,他的香味朝杜若水撲過來,融融……
他好香、好暖和……
紀雲镯綁好了頭發,順勢擡頭朝杜若水看去,困惑地眨了眨眼,伸出一根指頭戳在他臉上,陷進柔軟的肉裏。
“阿哥,”紀雲镯問,“你怎麽臉紅了?”
*****
這個月杜若水接到了一個大活兒,卻也是個麻煩至極的活兒。廣東惠州一戶有錢人托他去廣西梧州太平一帶的山林,找一具十年前的屍。
為此他在外頭盤桓了近兩個多月,叫上了四五個趕屍匠,成天在那一片搜山檢海,幾乎踏破鐵鞋。
後頭幾天他有些心神不寧,心頭莫名浮躁,他以為是這次的事要出什麽岔子,可那具屍體最終被他用法子找到了,整個過程也很順遂,沒有旁生枝節。那家人特意派了幾個人跟着他們,見狀對他連連感謝,邀他一起回廣東,見一見東家,将擺一桌宴席為他們犒勞洗塵。
杜若水拒絕了,拿了錢毫不耽擱,當天就急着往回趕。
他趕回村那天是淩晨時分,來到村長家附近,往裏頭送去一個紙人,希望紀雲镯一醒來就能看到。而後也不回自己的院子,去到他和紀雲镯約定的那片小樹林。
他沒想到紀雲镯會來那麽早,他躺在樹上淺眠一兩個時辰,先聽到村子裏傳來雞叫,再是樹林裏有人踩碎了枯枝,杜若水睜開眼從樹上跳下去,剛站穩就有人撲過來一頭栽進他懷裏。
“阿花……嗚,它死了!”紀雲镯哽咽着說。
杜若水愣了愣,“怎麽會?”
“它不見了……有一天突然不見了!我找了好多天,好多地方……晚上我都不敢睡覺,怕它回來聽不到它叫門。過了幾天……我又出去找它,在土梁坡找到幾根骨頭,還有一堆燒過火的灰燼。”
杜若水心頭一沉,土梁坡,是村裏那些小孩兒經常放牛的地方。
“阿哥……要是當時你在就好了,你一定有辦法幫我找到阿花。”
“現在,阿花再也回不來了。”他的臉貼在杜若水懷裏,杜若水感到那裏的衣料濕了一塊。
“我讓爺爺把全村人都叫來,幫我找出是哪些人幹的,他們怎麽能這樣呢?他不肯……還說我……”
紀雲镯站直了腿,從他身上離開,晨曦微微映亮他臉上的水光。原來他真正哭泣時不會發出多大聲音,眼淚從他眼角涔涔而落,無聲無息。
杜若水走近一步,想為他拭淚,紀雲镯卻低下頭。
“我讨厭他們,讨厭這兒,也讨厭……爺爺。”他低聲說。
“阿哥,還好你回來得及時,不然,就看不到我了。”
他深吸一口氣,把喉嚨裏的泣聲都壓下去,再擡起頭時身上的悲傷和憤懑淡了一層,語氣也平靜下來。
“我要離開這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道家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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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水的性癖和常人不一樣,目前他對不着寸縷的雲镯:= =
但對有體溫和香味的雲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