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六年前杜若水學會了一個新術法,是一種馭使紙人的小把戲,學來這個術法,每回他就能讓一張紙人偷偷潛入紀雲镯家,告知紀雲镯他回來了,可以來月亮湖邊相見——這名字是紀雲镯起的,有回他們在湖邊呆得久了,太陽落山了,月亮升起來,紀雲镯一直瞧着湖裏的月亮,感嘆這月亮比天上的還好看,從那以後他就這麽叫。紀雲镯當初發現他會這麽個術法,以為他有多了不得的神通,沒把他捧到天上去。第一回 或許是因為新奇,紀雲镯将那個紙人藏進了自己的紅木盒子裏,後來每一回的紙人也都被他一齊收進盒子,還好那個盒子大,紙人又薄薄一張,空間綽綽有餘。
有一年紀雲镯将一沓紙人寶貝似的捧到杜若水面前,笑道:“阿哥,你看,我們這一年見了這麽多次呢。”
杜若水方才明白他的用意。
除紀雲镯以外,他再不曾于旁人身上體會到這種被在意被牽念的感受。
這些不值一提的紙人哪兒配被紀雲镯珍視?他值得更好的,他還想給他更多。事實上紀雲镯的盒子裏這幾年已經被杜若水填充了不少東西,他知道紀雲镯每年五月生辰,每回定會送他一樣禮物,大多是從外面買來的,裏頭有許多女人用的東西,玫瑰膏、口脂、牙粉、香皂、耳環……紀雲镯衷愛這些小玩意兒,只是他不敢叫杜若水以外的人發現,小時候爺爺要他扮堂姐,可最厭他行為和內在肖似女人,村裏其他人會笑話他。只有杜若水和他們不一樣。
聽他這樣說,杜若水心想:你不也……一樣?
他不信紀雲镯當真不知道他在外頭做什麽勾當,村裏關于自己的傳言早換了一套說法,不變的是他們對他避諱的态度。而紀雲镯待他從未改變過。
何況他也喜歡送紀雲镯這些香噴噴的東西,除了雪花膏、牙粉這種用了也不容易被人察覺的,杜若水想用香水和口脂這類物品時只有躲着人來月亮湖,這片獨屬于他們的秘密天地,狹小卻自由。
這六年紀雲镯的變化有目共睹,他變高了,拉得身形更瘦,腰肢更細,下巴變尖了,臉倒是仍舊小,仍舊白,仍舊挂着兩團粉膩的軟肉,一身苗族的行頭也随之“變大”,只是比起從前持重幾分,不再時時能聽到他蹦跳晃動時那些銀飾的聲響。他是村長家的獨苗,村長最疼寵的孫子,不用下田,不用幹農活,比起村裏許多人,更輕松、卻也懷揣着自己的思慮成長。
但總有些時候,總有些不同的紀雲镯,只有杜若水能看到。
紀雲镯拿着他送的口脂,塞進他手心,湊過來将臉伸到他面前,要他幫他塗上。
杜若水擺弄着那根小巧的金屬圓管,上下摸索了一遍,只覺無從下手,紀雲镯的手貼上來教他,擰開最上頭的蓋子,旋轉底部,一根殷紅的柱子冒出頭。
這東西怎麽用?報紙上的廣告裏沒寫。杜若水猶豫少頃,想着總要把這顏色抹在紀雲镯唇上,于是用指尖沾了一點滑膩的殷紅,轉而往紀雲镯唇上塗抹,落上去觸感似柔嫩的花瓣,再被他一點點染上顏色,好似初夏時經雨的荷花。
紀雲镯不會用,不知道噘嘴,杜若水不會用,不知道用顏色将一雙唇完整勾勒,到邊沿便洇染模糊。
塗好了,他停下動作,手指擱在紀雲镯嘴角,目光掠過那雙緋色的唇和染了同樣顏色的指腹,心跳不知為何漏了一拍,即刻收回手。
紀雲镯沒帶鏡子,所以才需要他幫忙,而今也看不清自己塗了口脂的模樣,便扶着杜若水雙肩愈挨愈近,杜若水想躲,卻給紀雲镯按着不讓動,緊盯着他的眼睛說:“阿哥的眼睛黑,讓我看看……我而今什麽樣子。”
他與他最接近之時,鼻尖幾乎撞上鼻尖,杜若水不由屏住呼吸,他能看清紀雲镯臉上一層細小的茸毛,怕受自己的呼吸驚動。
*****
這六年杜若水成長得更快,變化更大,在趕屍和陰陽道上不能說無人在意,反倒有不少人在意,将他放在眼中,都說他是有真本事的人。要說為什麽有這種變化,或許因為六年裏他看過不少書,便是在趕屍途中都常不眠不休秉燭夜讀,何況出來做事也能增長很多書裏沒有的見聞,他學會了不少東西。至少如今杜若水知道,棺材底下那些八卦拼湊出的是一種陣法——聚陰陣。陣法最中間、他那口棺材的位置相當于一個窪地,是吸納積蓄陰氣的地方,其他棺材裏頭只要躺着屍體,就能供予充足的陰氣。
石青山為什麽這麽做?
難道真是為了害他?
道家講求陰陽平衡,常人體內陰氣過多自然有諸多不妙,何況如他這般自幼時起多年受此陣法輻照,倘換成一般人,只怕早已魂歸蒿裏。可他非但沒有,更感受不到陰氣有對自身造成任何影響。
所以這謎,仍舊是謎。
他的悟性和體質非同常人,學習道家法門往往一蹴而就,石青山教他必要時可以用上自己的鮮血施法,杜若水試過後發現自己的血竟能加強術法威力——這事兒不能叫旁人察覺,石青山這麽警告,他也曉得其中利害。
他的武藝也精進了不少,道上的人都贊他武藝高強,畢竟從未見過憑赤手空拳能在銅牆鐵壁的飛僵身上打出一個碗口大的洞的人。
他過去跟石青山所學只是一些基本的拳腳功夫,算不上高明,不過這些年從未落下,每日勤加練習,加上力大無窮,使出來自是兇悍。
總之,他年紀輕輕已能獨當一面,石青山很快又把外面的事兒全交給他,自個兒回村悠然養老,換成他幫村人做些驅邪除穢的小事兒。
那些事在如今的杜若水看來都是“小事”了。他在外頭有更多事兒來找,不時也有幾筆大買賣,能賺更多錢,他頭一回見到了那種叫“袁大頭”的新鑄幣,銀色硬幣上雕刻着一個身穿軍服的胖老頭,不知道是誰。手頭有錢,才能托客棧老板幫他買些城裏的時興玩意兒,幫他訂份報紙,只看這一行的書不夠,他還想了解更多。
每個月他仍舊把掙來的錢分出一半送去石家,他算了算,這樣頂多只需要四五年,就能還清石青山的,到那時……
他不想過這種日子。
他感到自身最大的變化不在外表,來自內心,從第一回 殺滅僵屍時的惶恐到而今的無動于衷,接近麻木。是,所有人都說,僵屍不算人,是鬼,是邪祟,可他們不也是人變的嗎?和人又有多大分別?
殺僵屍容易,殺人是不是也同樣容易?
他不止一次這樣想。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是一本晦澀的、黑色的書,沒有顏色,沒有真相,翻動起來格外滞重緩慢,又彷如只在彈指一揮間,那些重複的、灰暗的年月從他身上水一般淌過,毫無意義。可這當中間或摻雜着一頁絢麗的彩色——是他與紀雲镯相見的日子。
或許只有積攢足夠多的黑色書頁,才能換來這一頁難得的色彩。
既是如此,那……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