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杜若水後知後覺生出一分愧疚,近來因為他總要跟着石青山離開村子,一去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一兩個月,他和紀雲镯再沒辦法像以前那麽規律的逢七天見上一回,事少的時候一個月能見上一回已經很不錯了。兩個人都很珍惜能見面的時候,是以紀雲镯決定在一起時他們要充分利用時間,做更多有意義的事兒,不能用來發呆、睡覺或純聊天。
上個月紀雲镯就特意帶他一起去抓螞蟻,事先他曾問杜若水:“阿哥,你去到外面,都去了哪些地方啊?”
杜若水一一歷數,“貴州,雲南,廣西,廣東,閩南……”
“哇,去了好多地方!你才十二歲呢,真厲害。那那些地方怎樣,漂不漂亮,好不好玩?”
事實上他們趕屍一路奔波,通常都是夜裏行路,走的也是人跡罕至的荒野,他是曾站在高處遠眺過城市裏的萬千燈火,仿如另一個世界,卻不曾真正踏足。如今紀雲镯問起,杜若水不想打消他眼底的向往和興趣,只有蒼白地回答:“還……不錯。”
“真好,”紀雲镯已在自己的想象中心滿意足,很是羨慕,“什麽時候……我也能離開這兒,走出去看一看……”
“阿哥,你出去是為了什麽?”
紀雲镯問的問題雖簡單,卻都叫他不知道怎麽作答,總不能說趕屍、捉鬼,杜若水只有說:“掙錢。”
紀雲镯問:“你很缺錢嗎?”
“嗯。”
他知道杜若水和他一樣沒爹沒娘,但自己還有爺爺、有阿花,爺爺不缺錢。杜若水是一個親人都沒有,石青山不是他親人,他們都不是一個姓,他還讓杜若水睡棺材,這麽小就一個人住。阿哥的日子可比他難過多了。
于是才有了紀雲镯邀他去抓螞蟻,說是村裏一個醫生要他們這些小孩兒幫忙,二十只大螞蟻就可以在他那兒換一個銅板。
他要帶杜若水發財。
杜若水聽了問:“要螞蟻做什麽?”
“好像是用來做藥,還可以泡酒,”紀雲镯皺起眉頭,“我可不想把它們吃進肚子裏。”雖然他吃過的蟲子不少。
“哦。”
杜若水跟着他一起到林子裏抓螞蟻,紀雲镯教他在衆多螞蟻裏辨認,他們要抓的一看就不是凡品,比起其他螞蟻倒也醒目,是一種個頭大上許多、黑得發亮的螞蟻,六條腿有種筆直鋒銳的線體,仿如武器一般。果然,紀雲镯說抓這種螞蟻時要特別小心,它們會咬人,還有毒。
杜若水畢竟頭一回,雖然憑借着眼疾手快一上手就抓了一只,扔進紀雲镯帶來的一個小搪瓷罐子裏。緊接着又抓了幾只,中途卻給咬了一口,他沒什麽感覺,只感到指尖當時一陣發麻,而後有點紅腫,便沒什麽異樣了。紀雲镯卻很着急,“哎呀”一聲忙湊過來抓住他手指,拿出一瓶藥水給他塗抹,一邊擔憂地問:“怎麽樣,疼不疼?”
杜若水搖搖頭。他逐漸意識到自身體質與常人不同,連中了屍毒都能硬生生捱過來(最近他從典籍記載裏發現此毒非同小可),遑論小小蟻毒?但他認為紀雲镯體質也與常人不同,玉質柔肌,脆弱得很,若換成紀雲镯就受不得蚊蟲咬齧之毒了。要是等會兒他也被咬了怎麽辦?可他如今很了解紀雲镯了,要是不讓他跟着一起做事只在一邊幹看自己抓螞蟻,紀雲镯決計不肯依從。
于是杜若水開始有意無意給紀雲镯打岔,一會兒指使他去數數罐子裏有多少螞蟻,耗費好半天工夫。一會兒又讓他去附近給自己摘片芭蕉葉,遮遮正午的太陽。一會兒又讓他找找樹林裏有沒有蜂窩,他想掏點蜂蜜引出那些躲在巢穴深處的螞蟻(當然不會真的去掏)……
大半天下來杜若水抓了滿滿一罐子螞蟻,紀雲镯卻只來得及抓了幾只,杜若水催促他下山,趁天還沒黑醫生還沒睡覺去把錢換了。
紀雲镯全沒識破他的把戲,抱着滿滿一罐子螞蟻開心得不得了,咧着嘴樂呵呵的,“阿哥真厲害!比那些不帶我一起抓螞蟻的人厲害多了。”
“為什麽不帶你?”
“怕我爺爺。”
杜若水不解,紀雲镯道:“我要是給大螞蟻咬了,爺爺定是又會去找他們麻煩的。”
“再說……爺爺也不肯讓我抓螞蟻。”
“所以,就沒人帶我了。”
“來找我,”杜若水道,又不放心地補充了一句,“別自己去。”
“嗯。”紀雲镯點點頭。
紀雲镯很快換了錢回來,把換來的六個銅板全交給杜若水,杜若水不肯接,讓他拿去給自己買零嘴。
紀雲镯皺皺鼻子,眼睛眉毛跟着一縮,露出種棄嫌又極親近的神情,咕哝道:“你這麽說話,好像我爺爺啊!”
“拿着!”他抓過杜若水手腕把他手扳下來在自己面前攤開,将幾枚銅錢放進去,扣住他手心不讓他動,相觸的肌膚一片暖熱,“你現在老往外面跑,要用錢的地方可多着哩。”
杜若水覺得紀雲镯說這麽句話,也挺似大人的。
錢當時他收下來,後來還是用在了紀雲镯身上。
到下次他跟石青山離開村子,中途到廣東一處客棧,這也是途經諸多客棧裏最大最熱鬧的一間,來往趕屍匠和屍體蕪雜。除了給死人用的東西外也給活人賣一些東西。杜若水在老板那兒挑了一朵小巧的絨花,綠色的枝蔓上層遞開放着幾朵橘色的花,老板說是水仙。
他看這顏色鮮亮溫暖,很适合紀雲镯。
他把絨花帶回去送紀雲镯,對方也很高興,沒問他用什麽錢買的,當即垂首将花簪在自己鬓邊,擡頭問:“好看嗎?”
“好看。”
其他人在杜若水眼中沒有顏色,一律暗淡褪色,彷如水摻多了的墨,不值他多看一眼。唯獨紀雲镯一人落入他眼中,從眼眸拓入心間,如這絨花的顏色一樣生動。
彼時他回過神,為适才出神而忽略對方稍感悔愧,主動問:“今日想做什麽?”
“阿哥,你一向比我能幹,能不能……”紀雲镯從身後捧出一團烏七八糟的雜草,“幫我編一個花環?”
原來是他編的花環……杜若水看着這團沒什麽形狀的雜草一愣,覺得斑鸠那懶東西要是會築巢,成果也比眼前的形狀好。倒也不嘲笑紀雲镯,只說:“我試試。”
他起身到四處又尋來一些花,總要選幾朵漂亮的花好與紀雲镯相襯。而後坐回去對着一把花草枝蔓摸索,緊着眉梢凝定目光嚴陣以待,紀雲镯也不吵他,安安靜靜在一邊守着他。
他忙活了大半晌,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大抵很久罷,好不容易編出一個像模像樣的花環,回頭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紀雲镯靠在他肩頭睡着了。他側目瞥他,這個姿勢大抵是不舒服的,紀雲镯還有一半腦袋懸空,何況肩膀處也不夠柔軟,硌人。杜若水看那人睡得不如往日安穩,伸手去一手小心翼翼挪動他的腦袋,一手扶着他的肩,引他變換姿勢倒進自己懷裏,腦袋墊在自己雙腿上。
這樣睡更好,他也正好能看清紀雲镯的臉。
杜若水低頭看了一會兒,将手裏的花環輕輕放在對方頭上,柔軟的草、鮮妍的花掩映着那張臉,真是……
真是……什麽?
他想不出來,不由自主伸手向紀雲镯,指尖拂過他的臉,霎時空氣中泛起漣漪,驚動一番無形的震蕩,指下是光陰荏苒,白雲蒼狗,數年光陰濃縮為一瞬,急劇向外膨脹,無聲爆裂,待塵埃落定,杜若水看到懷中人的臉,那是一副熟悉又略有幾分陌生的眉眼。
他的眉毛變濃變長了,眼角的形狀變得更尖了。
杜若水怔忡着回過神,如夢初醒:原來,方才是又想到六年前第一回 給紀雲镯編花環時的情形了。
而今十八歲的杜若水已能想到怎麽去贊美紀雲镯,是他從書上拾人牙慧學來的——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九歌·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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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用上了!時間流逝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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