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不知道。
迷茫和困惑一直存在,霧一般纏身,從沒人為他解惑,這讓他感到自己始終像這個地方的局外人。只是不知道是這種迷惑早已融為自身一部分,所以習慣了,能視若等閑。還是從很早開始就對他人不抱期待,自然也不會有多餘的好奇。長久以來他對那些謎題的答案再提不起興趣,即使是切身相關的。
哪怕石青山的陰謀會害死他,又怎樣?
他不在乎這條命。
他以為活着沒意義。
誠如石青山所說,當年要不是他,他都不會有睜開眼看到這個世界的機會。把這條命還給他,他便不欠他的了。
但是……紀雲镯。
紀、雲、镯。只是默念這三個字,杜若水都會感到心底湧動一股鮮活的、熱乎乎的情感,仿佛有生命力的溪流。
默念他的名字都能給他一種力量。
要是想和紀雲镯在一起,他不能這樣渾渾噩噩地活着,不能任由石青山掌控,這樣……最後很可能不明不白死掉,像這一次一樣,死在無人得知的角落,紀雲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地方。
他或許會難過,或許會一直等他回來,或許會漸漸忘了他。
那對他來說,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他得做點什麽。
對了,上一次石青山對他帶紀雲镯進棺材的事反應那麽大,難道是……那些棺材有古怪?
他揣測着,把自己睡那口棺材和其他棺材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遍,不放過每一寸,卻沒找出哪兒有不對。
他猶不死心,席地坐在棺材中央,目光四下游弋,忽而凝定在棺材底部。
等杜若水耗盡力氣把十多口棺材從原位挪開,饒是他也出了一身汗,扶着棺身喘了好一會兒。卻沒想過換做尋常十二歲的少年,根本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做到這一步。
他緩過氣來擡眼看去,只見那些棺材底下果然有東西,每口棺材底部都畫着一種朱色圖案,俱是方方正正的方塊,由一些長短不一的方形拼湊而成。下面還寫了一個字,文體像隸書,點畫無缺,不是平時書寫的字,他完全不認識。*
這是……八卦?
看不懂。
什麽意思?
杜若水從一口棺材裏找出紙筆,把這些圖案和字對照着一一描畫下來。确認無誤後,他又把所有棺材都推回了原位。
完成這一切,他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眼睛望着被四面院牆切割成一小塊的藍天,腦海裏思緒卻沒停下來,該說它們從未有一刻像此時這樣奔湧。
不行,他認識的字還是太少了,看的書也太少了,雖然從前看過一些道家的書,但不夠、遠遠不夠……他只是個半吊子、半桶水,走在道上兩眼一抹黑,什麽都看不明白。
好在他多的是機會學習。
石青山不再只讓他呆在村裏,開始常帶着他出去,大多時候是去趕屍,有時也和從前一樣去其他地方做法、驅邪,更邪門的是帶他去抓鬼,去抓那些成了僵的屍,紫僵、白僵、綠僵、毛僵、飛僵……後來他都能分辨明白。
他知道這是機會,不能再封閉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閉目塞聽,得強迫自己去接受外界,還得把自己當一塊海綿,一沾上水源就瘋狂汲水,這些源頭對他來說是信息、文字、知識、技能……
在客棧裏的時候,但凡遇到其他人,他都會暗中觀察他們,若是有人談話,他也會着意探聽。
最大的收獲在客棧老板處,從他們手裏能買到一些書冊,苗家、道家、佛家的都有。他只有試圖再次攢錢,先把這些年自己在吃穿上花費的錢算好(住,無論有沒有他那個院子都擺在那兒,這些年得算他幫石青山守院子),再把給石青山幫手的工錢算好(他觀察其他趕屍匠的幫手都能得到一筆報酬),別人搭夥是三七分,他本身欠石青山,便只要兩成。他提出這個要求,石青山并未拒絕。他算好了,錢慢慢攢,差不離二十年內能還完石青山,他還能從中擠出一點錢給自己買書。
他花費大半年好不容易買來三四本書,客棧老板可憐他一個孩子小小年紀出來掙這碗飯,勸他:“別看了,沒用的。”
“怎麽說?”
“這裏頭寫的都是最粗淺的東西,你吃透了也學不來那些個神通、秘法,平白花冤枉錢做什麽?”
“何況你們是道家的,看佛家、苗家的玩意兒弄啥?”
他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卻毫不猶豫将這番苦口婆心直接潑灑到大門口,別過身子埋頭繼續潛進書頁裏。
正因如此,石青山也不在意他攢錢買書這一行為,還當他是有上進心,肯配合他安排。一高興又送了他幾本書。
看到不懂的,杜若水拿去問他,他倒也肯應答。
就連紀雲镯那兒,杜若水也托他的關系打探來一些消息。
——他是什麽人?
他不知道,他本不了解自己。想必其他人也不會了解他,他們向來和他保持界限。
這個答案恐怕只有石青山知道。但杜若水也明白,他拿這個去問他,那人是絕不會說實話的。
那石青山是什麽人?
杜若水也不了解他。
“石先生,算命先生啊!”
紀雲镯聽到這個問題後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算命先生?”
“我聽爺爺說的,我生下來那時候,他讓石先生為我起了一卦。”
“什麽卦?”
“可能不太好吧,”紀雲镯玩着自己的手指嗫嚅,“我生下來就不太好,據說連哭都哭不出來,沒那個力氣,呼吸的時候一口氣上不來,差點眼睛一翻就過去了。”
杜若水如今聽着也為他心頭一揪,靜靜望着他,“你現在,很好。以後,會更好。”
紀雲镯抿唇一笑,“不止是問了石先生,當時爺爺還特意去城裏找了大和尚為我祈福。”
他晃晃手腕上的镯子,“這個就是大和尚為我開過光的,上面刻的佛教的聖樹。”
“再後來,爺爺還去到大山最深處,找到苗家的仙姑,讓她為我蔔卦,所以我才有了這個名字。”
道家、佛家、苗家。紀雲镯一身倒是被三家人都做過注解。
“仙姑?”
“說是每一處苗寨、每一支苗族都有這麽一位仙姑呢,她的存在代表着苗人信奉的神,每一個苗人都尊敬她、愛戴她。”
杜若水問:“為什麽村子裏沒有?”
“唔……大概因為我們這兒苗人不是全部?”紀雲镯反問。
杜若水垂下眼若有所思,“石青山什麽時候來村裏的,他真的只是一個算命先生?”
他不過喃喃自語,紀雲镯卻把這個問題當成了他布置給自己的作業,端肅小臉挺起腰,“阿哥,你放心,我會去問清楚的!”
杜若水搖搖頭,他并未把希望寄托在紀雲镯身上,或說私心裏他因為紀雲镯變得在意起一個真相,卻預感到那是一個缭繞着陰影的龐然大物,他希望紀雲镯置身事外,離它越遠越好。
沒想到紀雲镯下一次來與他相見的時候,真給他帶來了答案。
“我問過了,這事兒……”紀雲镯細眉蹙然,牙齒磕絆着像在苦惱如何措辭,最後撇撇嘴,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我們這一片……幾十年前,是很容易打仗,也打過很多仗的。苗人和苗人打,苗人和漢人打。最後,我們這個村裏的苗人死了一大半,大多數都是男人和強壯的人,村裏只剩一些女人、老人和小孩兒,簡直快活不下去了。”
“我爺爺的爹爹就想了個辦法,想着要我們和另一個村的漢人、兩個村子的人融合在一起,那個村當時也因為戰争死了很多人。村子本身的條件不錯,田很多,很富,還願意友好地接納苗人。所以,祖祖就說服了很多人,讓我們成為了今天這麽個又有苗人又有漢人的村子。”
“但是,有一個人他是絕對說服不了的,那就是仙姑。”
“仙姑說村裏有了漢人,血統不純正了,信仰也會被玷污,這種做法是亵渎神靈。一氣之下,她抛下大家跑了。”
“村裏沒了仙姑,對苗人來說可是天塌地陷一樣的大事。”
“仙姑不但為我們祈福、禱告、祭祀,供奉先祖和神靈,她還能為我們治病、療傷、驅邪,作用大大的。我們離不了她。”
“很多人都因為這事兒惱了祖祖,還有一部分人永遠離開了,再沒回來。”
“後來被祖祖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為每戶苗人鑄造一個小小的木頭神像和神龛,供奉在家裏。又去外面找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石先生的阿爹。”
“他好像是……苗漢混血呢,和我有點像。”
杜若水想了想,道:“他是醫生,能為大家治病?”
紀雲镯點點頭,“是的吧。”
“他也是巫師,能為大家驅邪?”
“是的吧。”
紀雲镯一席話裏透露的信息很多,這些信息裏值得注意的關鍵也不少。
這麽多年來,這片土地上一定發生過很多事,村子裏原本信奉的是苗人的仙姑和神,可後來漢人來了,仙姑走了,苗人依舊信奉他們的神,卻也接受了能為他們治病、驅邪的石家人。
只怕在苗漢混居的環境下,那最初的信仰也不是沒可能稀釋,以致于将來為人淡忘。
至少在今天的村子裏,杜若水曾目睹過很多有跡可循的例子,苗人在不知不覺、耳濡目染中受漢人影響,而漢人呢?他們也會受苗人影響,卻不比苗人的深,這是為什麽?
石家人,苗人、漢人、醫生、巫師、相師、道士、趕屍匠……
石青山的身份愈發複雜了。
關鍵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究竟想做什麽?
這頭杜若水面無表情地苦思冥想,那頭紀雲镯眼巴巴地望着他,好一會兒見他仍不理會自己,頗感不快活地努努嘴,湊過去逼到杜若水面前,見他一無所察,就把下巴擱在他膝蓋上,眨眨眼,一聲聲喚他:“阿哥、阿哥——”
杜若水回過神,冷不防給近在咫尺的人驚了一下,往後仰了仰。
紀雲镯噗嗤笑出聲,沒想到自己竟能吓到他。
“說啊,我說的怎麽樣?”
他雙眼閃爍,盈盈凝視着他,表情仿佛亟待表揚。
杜若水不想叫他失望,遲疑片刻,又靠回去撫上他的腦袋,贊揚了一句實話:“你的國文,比我好。”
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參考《古鏡記》“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繞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