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比他矮,比他瘦小,這個擁抱也來得單薄、局促,杜若水明明可以一把推開他,一只手按在對方肩上緊了緊,旋即只是松開另一只手,甩開了那條死人手臂。
說來好笑,這一刻紀雲镯的擁抱和溫度,竟讓他想到了從來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母親。
他知道用什麽方法最能趕走對方。
那是他藏在舌下的未盡之言。
說啊,說說這一個月以來發生在你身上的事,說說你身上奇怪的地方、根本不能被稱之為人的地方……說說在雲南那個山洞中發生了什麽……
但他開口說的是:“我們……算什麽?”
被問到的人偏了下腦袋,面露迷惘,“我們?”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猜到他在問什麽,“我和你嗎?朋友啊!”
朋友……杜若水反刍這個詞一遍,問出一個早在心中盤萦多時的問題:“永遠?”
這樣問時他低頭看向紀雲镯,他埋在自己懷裏,那截脖子溫順地攤開在他面前,夜色下皎白如月,柔軟如蓮。什麽是永遠?杜若水認為那指的是一輩子,人的一輩子有多長?他不知道,只知道有生以來的十二年已令他感到漫長無邊際。人的一輩子理應比十二年還長得多,至少他和紀雲镯都還等着長大,紀雲镯真會一直做他的朋友,一直來見他,一直不改變,一直用今天這樣的目光看待他、接受他?
他不怕他,或許只因為還不夠了解他……無知者容易無懼。
等他長大了,會明白更多,會更了解自身。人了解自己越多,恐懼越多。
他不敢提起期待,紀雲镯這個人就像個誘人到虛假的誘餌。
他害怕跌落谷底,他隐隐有一種預感,倘若這一步踏空,掉下去一定是比此前還深還黑的黑暗。
誰會永遠和他在一起?——只有那些棺材裏的屍。
他不由伸出染血的手,向那道柔軟纖細的脖頸。
下一刻,耳邊響起了紀雲镯的回答。
“是啊,永遠。”
他回答得那樣輕巧,像視為理所當然。如一把小巧的錘子,在他心室上輕輕一敲,堅硬的陰翳皆化為齑粉。
杜若水如夢初醒,怔怔想道:方才……我都做了什麽?
他伸出條腿把地上那條手臂悄悄踢到裏面去,也回應般抱了紀雲镯一下,然後推開他,“等我。”
杜若水在院裏的牆角找到用來栽種碗蓮的水缸,把沾了血跡的手反複清洗幹淨,又擦了擦臉,再出去找紀雲镯。
“夜深了,你該回了。”
“我送你。”
*****
這一個月來發生了什麽?
石青山把杜若水帶到了雲南邊境,這一路多走的山路,路上也沒閑着,他執着燈籠,搖着三清鈴,讓杜若水跟在後面撒紙錢。走着走着,杜若水發現身後樹林裏響起窸窣聲,陸續有腳步跟上來。只是這些人走路只有腳尖着地,踮着腳一般,步伐聲與常人迥異。
他們一路披星戴月,白天進客棧歇腳,夜裏趕路,整支隊伍最後壯大到十多二十人,由石青山送進雲南九河大山深處白族的一處寨子。杜若水聽不懂寨子裏的人說話,但看出這些行屍都是寨子裏的人,許多人聞訊而來,一個個認領了那些屍體,當場又哭又笑,情緒激動。面對石青山則顯得感激而敬畏,每家人掏出一筆錢給石青山,湊在一起分量不輕——比這些年他跳過的舞加起來掙的還多。
路上他們歇息的客棧是專為趕屍匠所設,石青山說內行叫這種客棧“義莊”,外面的人叫“僵屍客棧”。在客棧裏他們遇到一些別的趕屍匠,多身穿道袍,或做苗家打扮,這些同行之間少見熱切,迎頭碰上也形同陌路,能開口寒暄一二都屬極難得了。
石青山說外行人不懂,內行看門道,其實這一行的趕屍匠有一半都是做假。
缺德的用“分屍法”,找到雇主委托的屍體,把頭顱和四肢切割開,裝在背簍裏。夜間行路時一人走在前面背着背簍扮趕屍匠,一人跟在後面扮行屍,這人面罩黃符,身披黑袍,手腳綁上竹片,裝死屍那樣硬邦邦地行走。等送到家由他們入殓,入殓必須得在夜裏,親眷皆須回避。實際上為的是便于他們将屍身縫合起來,瞞天過海。這些人與其說是趕屍匠,該說是縫屍匠,他們的縫合技巧往往天衣無縫,旁人難以識破端倪。
有一種聰明的“扛屍法”,事先處理好屍體,掏空腹部除去內髒和水分,填塞進防腐的苗藥,由此減輕屍體的重量,再用兩支長竹竿從一排屍首腋下穿過,把屍首的手臂綁在竹竿上,屍首俱穿一身寬大黑袍,好叫竹竿隐藏在下面。夜裏行路時前後兩名趕屍匠把竹竿扛在肩上,一般人遇見趕屍的隊伍都會回避,絕看不出破綻。*
至于真正握有趕屍妙法,能馭使行屍的人少之又少。這種人自诩身份,看不上那些假模假式的趕屍匠,卻也不會拆穿他們,畢竟大家都為了營生,出來讨口飯吃而已。而其他趕屍匠也不敢招惹這些人,在他們眼中,真正的趕屍匠是神秘而邪乎的存在。
至于哪些為真、哪些為假,石青山要他睜大眼睛自己去分辨。
杜若水知道,像石青山這樣一次能驅使近二十具行屍的存在,一定是真了。
離開白族的寨子後,石青山帶他回到之前曾落腳的一家客棧,詢問老板:“我要的東西到了嗎?”
老板點點頭,附耳對他低語幾句,神色詭秘。
不知他說了什麽,石青山應了一句:“放心,鬧不出人命來。”
第二天天還沒亮,石青山把他帶到附近山上,二人往山裏走了很久很遠,來到一個草植葳蕤蓊郁的僻靜處,石青山撥開一片蛛網般蟠結的藤蔓,露出後面一個漆黑的山洞。
他拔出背上的樸刀遞給杜若水,刀身有杜若水一半那麽高。又搡了他一把,“去。”
他走進山洞,不知石青山在外面做了什麽,只聽一聲巨響,身後的洞口被一塊巨石給堵上了,一點光線都不漏。
杜若水頓感惶恐,撲上去拍打那塊石頭,只聽石青山漠然道:“殺了他,換你出來。”聲音仿佛從極遠處傳來。
他,是誰?
杜若水睜大眼向山洞深處看去,緊貼身後的巨石,通過這種依靠仿佛能找到一種虛妄的安全感,他下意識握緊手中的刀,屏住了呼吸。
山洞深處像是有一頭野獸,風匣子似的大口大口喘息着,下一刻驟然嚎叫起來,嗵嗵嗵大步直逼他而來。
……
說啊,說你在那個山洞裏……殺了人……
第二天石青山打開洞口,清晨的陽光從他身後透進來,杜若水低頭看到自己手上、刀上沾滿紫黑的血,腳下也有一灘血跡,沿着斑駁血漬看過去,倒在不遠處的人面色紫青、形容可怖,臉上竟生着一層青色的長毛。他十指如爪,青黑的指甲又尖又長,杜若水知道那指甲的厲害,身上被劃破的傷口既痛又燒,一晚過去依舊作痛,不像普通的傷。
石青山說他殺的不是人,是死屍,是成了僵的屍。這種僵屍為害一方,夜裏出來作亂,有時偷農家的雞,有時殺過路的人。
他殺了他,是為民除害。
回去後杜若水洗了很多遍手,可仍洗不掉手上殘留的觸感……刀從人脖子上劃破的觸感,他感覺有千萬只蟲在啃噬他的手。
那客棧老板見了他面色大變,一眼識破他身上的傷是被僵屍抓的,說他屍毒入體,恐怕小命不保。
石青山不以為然,問他買了把糯米,團成一團後直接按在杜若水傷口上,一經觸及就冒出好幾股白煙,那滋味堪比酷刑,如剛淬火的烙鐵燙在皮肉上。杜若水痛不欲生,倒在地上大叫、掙紮。
石青山抓住他,厲聲命他忍耐,說只有這樣才能好,他才能不變成和那東西一樣的僵屍。
為根治屍毒,他在客棧裏又呆了十天,那十天卻像比一輩子更長。時刻活在水深火熱、生死煎熬間,屍毒在他體內蘊蓄、作亂,周身一時冷一時熱,冷的時候四肢僵硬,渾身溫度流失,整個人有如掉進冰窖。熱的時候體內有如煎沸,傷口又癢又疼又燙,像是有毒蟲鑽進傷口咬齧。
每天石青山都帶一碗糯米來給他治療傷口,除此以外,再無他法。他漠視他的痛苦煎熬,一面細細檢視他的傷口和變化,甚至拿出紙筆做記錄。
“放心,你非比常人,死不了的。”
石青山這樣“安慰”他。
由是他再不肯在此人面前示弱,到後來除了咬着牙滿頭大汗青筋暴起,已能夠壓抑疼痛,壓抑反應。
他的傷竟真的慢慢好轉了。
他勉強支撐自己走出去那天,客棧老板的神情比此前發現他中了屍毒時更精彩,簡直稱得上駭然。
“我在這兒這麽多年,從沒見過你這樣的……”
他也說:“換做普通人,一副身子早就梆硬了。”
“小哥,你到底是什麽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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