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雖是這麽說,那段時間每到約定的日子紀雲镯還是執着地往湖邊去,只是他也清楚自己的身體,每次只到小樹林,一不見人影就帶着阿花掉頭往回走。
後來他也猜到了,杜若水多半是離開村裏了,好像那個石先生最近也不在,說不定就是他帶着杜若水一起出去做事了。
阿哥會回來的,等他回來了,他們又可以像以前一樣在一起了。
只是杜若水不在,對紀雲镯來說當真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雖然從前他們也只是像牛郎織女一樣,每周見上一回,可那一天他過得好快活好盡興,可以抵消掉平日的許多無聊和不開心。何況想到能和杜若水見面,那七天裏有六天都是有盼頭的。現在盼頭沒了,每周一天的真正快樂也沒了。
在杜若水以外,他也算有其他朋友。雖然他心裏有個小本子,許多人或多或少都記了一筆墨色的賬,都有污點,都有抱怨。可孩子嘛,總是貪玩,每回他們在外面一招呼說要出去玩,他就忍不住屁颠屁颠跟着跑過去了。
而且不去,他有什麽好做的呢?爺爺不讓他去上學,說村裏的學校太遠,每天來回要爬山涉水一兩個小時,他身體受不住。他在家,爺爺有空的時候教他認字、讀書,對他要求很嚴格,當天沒寫好的字必須一遍一遍反複寫,沒背下來的詩文必須能流暢地背下來為止,絕不容放過。他聽其他人說起,學校裏好多了,老師還帶他們一起玩,還教他們唱歌和踢球呢。唉……
爺爺不在家也不算好過,太安靜、太無聊了,其他小孩兒白天不是去讀書就是去做活,也不會有人陪他玩。他只能和阿花一起玩,他們一起從小玩到大,他今年都八歲了,他覺得阿花可愛還是可愛,可是不那麽好玩了。
若是村裏那些男孩子來喊他出去,裏頭又有年長的懂事的,爺爺叮囑幾句,通常會放他去。更小的時候他總是和女孩子一起玩,其實他更喜歡和她們一起,翻花繩、編花籃、丢沙包、跳房子……那時許是出于他還需要扮堂姐,以免被他不知道是誰的人發現。等他大一點,爺爺就不樂意他總和女孩子混在一起了。相比起來他不太喜歡和那些男孩子玩在一起,他們總愛到處冒險,哪座山最大、哪條路最難走偏愛往哪兒。紀雲镯也愛往山裏走,可他身體是真不行,比不上這些成天在山裏做活的孩子,他要是走得慢了、摔跤了,他們毫不給面子,都是要恥笑他的。
他們愛爬樹,也愛掏鳥蛋。所以紀雲镯不愛和他們一起爬樹,他覺得小鳥是鳥媽媽的孩子,現在只是一個蛋,等鳥媽媽孵好了,就會破殼鑽出小鳥。他們趁鳥媽媽出去為孩子覓食,掏了蛋甚至煮熟了吃了,這……太殘忍了,鳥媽媽回來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得多着急啊?
那是他不明白,鳥蛋對這些村裏的孩子來說是難得的美食,因為這對他來說不算多稀罕的東西,其他人倒隐隐通曉這一點,所以對他生出厭憎。
“是了,你家的蛋可多了,天天都有雞蛋吃,還有皮蛋和鵝蛋,大小姐當然看不上這種山裏的玩意兒了。”
“哼,臭脾氣。”
“化孫子!*”
“哈醒。*”
他們不止罵他,有回還從樹上故意扔了一個鳥蛋到他身上,蛋殼碎了,裏頭的汁液流出來濺了他滿頭滿臉。
“嘗嘗吧大小姐,是不是比你家的蛋好吃?”
最後他是哭着跑回家的。
認識杜若水以後,紀雲镯就更不樂意和這些朋友玩在一起了。
他扪心自問:這是因為我記仇、小氣嗎?
他們罵我、扔我,我是很生氣。可是爺爺說了,我也有不對,我太嬌氣了,不像個男孩子,所以他們不喜歡我身上的一些毛病。再說老想着這些事兒只會叫自己心情不好、不開心,平時我也沒怎麽想起來,我也還是和他們一起玩啊。
只是阿哥比他們好多了。
第一回 見面,他就把他從樹上救下來,也沒笑他。
他從不嫌他走得慢,還願意背他。
還有,阿哥比他們愛幹淨,指甲指縫裏都是幹幹淨淨的。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洗得發白,可上面有皂角的味道。
阿哥長得還比他們高,比他們好看。
……這麽算下來,阿哥簡直是除了爺爺以外對他最好的人了。
他更想他了。
*****
後來紀雲镯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逮着空閑的時候,在村東往村西走的大道上來回溜達,等着看杜若水什麽時候回來。他帶着阿花在那一帶走來走去,遇到村裏好些叔叔伯伯阿姐阿姨,每個都要打招呼,有些還盛情邀請他去家裏吃飯,每次都要說很多話,很麻煩,但他還是常常去。爺爺問起,他就說自己是去附近散步,為了鍛煉身體。
有次他正好遇到三姑婆家的妹妹,她和幾個女孩兒拉他一起玩翻花繩,他反正也沒事兒,就陪她們玩,一雙巧手翻出了很多她們不會的花樣,她們幾個連連拍掌,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一定要他教,他耐心教她們,教好了再用雙手抻開花繩,讓她們幾個一個個來翻。
快到中午時太陽冒出來,陽光熾盛,他們挪到路邊一棵油茶樹下,紀雲镯垂着眼認真看她們翻,看她們有沒有出錯,間隙裏察覺到旁邊的路上有人經過,那道影子被日光拖拽到他們這邊,一閃而過。
紀雲镯擡頭看過去,不由發出一聲驚呼,騰地立起來。
那人也回頭看了他一眼,即刻收回目光,那一眼輕飄飄的,又薄又淡,毫無溫度。
紀雲镯也在這樣的目光下冷靜下來,是了,這裏還有其他人,不能讓他們知道他認識杜若水,不然很快爺爺也知道了。
其他女孩兒已經在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阿哥,你認識那個……那個誰啊?”妹妹都不肯說出杜若水的一些名號,不好聽。
“怪人。”另一個女孩兒補充道。
他搖搖頭,只有眼睜睜目送杜若水遠去。那道孑然背影叫紀雲镯心底産生一種莫名的感應,他看到杜若水腳下踩過一片枯萎的落葉,落葉碎裂委地,突然又想到慧珍的故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和慧珍一樣擁有一場盛大而難忘的離別,很多時候,一些人離開的時候是沒聲音的,一如葉子落下來的時候也沒聲音,等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在地上鋪滿厚厚一層了。
他不喜歡這種感應,沒來由的心裏發慌。當天稍晚的時候,他第一回 撒謊,騙爺爺自己要去三姑婆家取個東西,今天不小心落在妹妹那兒了,爺爺沒懷疑。實際上他一路偷偷來到杜若水住的院子外,湊在門外往門縫裏喊:“阿哥、阿哥——”
裏面無人應聲,一片死寂,紀雲镯擡起身子拍起門來,起初還是輕輕小叩,後來用上力氣重重地拍,終于有人來開門了。
杜若水只将門拉開一條縫,整個人半掩在後面,面容也有一半掩在晦暗中。
紀雲镯見到他第一反應是歡喜,“阿哥,你總算回來了,這次怎麽離開這麽久,去做什麽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你是不是……”生病了?紀雲镯睜大眼睛努力分辨他的臉,和上回見面比起來似乎瘦了很多。
杜若水的回應只有四個字:“不要再來。”聲音冷冷的。
紀雲镯怔了一下,目光集中在他雙眼,才發現對方的目光和今天重逢的那一眼如出一轍,宛如看待一個陌生人。
“為……為什麽?”紀雲镯不解,幾乎是立時鼻子一酸,雙眼漫上溫度,視線模糊了幾分。
杜若水望着他眼底流溢的水光,雙眉微皺,胸口仿佛也扯出皺褶,不解、不适、無措中又帶出一種煩躁——他為什麽要哭?
同時耳邊再次回響起那句“他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
是了,他要是知道,自然不會哭。
杜若水霍然回頭走進屋裏,很快裏面響起一種搬動重物的聲音,接着是一陣古怪的撕扯聲,等杜若水再一次推開門出現在面前時,紀雲镯冷不防給眼前的景象駭得退了一步。
只見杜若水蒼白的臉上濺了幾點殷紅的血,一只手上滿是血跡,手裏抓着一條慘白的手臂,深青的經脈蚯蚓一樣纏繞在上面,流血處源于手臂上部被扯斷的地方,那裏還牽連出一團粉白的血肉和組織。
“你知不知道,我生下來就睡在棺材裏,這裏面的其他棺材裏都是死人、都是屍體,甚至還有僵屍!”
“你知道僵屍是什麽?”
“你喜歡看我跳舞?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麽舞?那叫鬼上身!”
“你都不知道在你面前和你說話的是人還是鬼。”
“我要是鬼,說不定哪一天會殺了你。”
“滾吧,別再來。”
紀雲镯看見杜若水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捏得緊緊的,指尖發白。上面不知何時添了幾道深刻的疤痕。他擡頭看向杜若水,和他對視一瞬,露出種下定決心的表情,上前一把抓住那只手,再去抓他沾了血跡的另一只手,兩只小手繼而向後伸,在杜若水背後溫柔地低伏下去,十指勉強系在一起,于是他抱住了杜若水。
“阿哥,不怕。”
“我也不怕。”
“你不要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敗家子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