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杜若水雖然答應了紀雲镯:每逢他爺爺進城、每星期的禮拜日(紀雲镯語),也就是每個七天裏的最後一天他們約在湖邊碰面,但以紀雲镯那副走幾裏路就能累倒的小身板,他也不打算放任他這樣來回奔波。
下回估摸着紀雲镯要來的時辰,他走進山裏朝着湖泊的方向前進,卻沒先過去,而是在路上找了一處離村子最近、左近又沒什麽人的小樹林,爬到樹上坐在枝上等。不出半柱香,他遠遠望見一人一狗的身影,很快也聽到他們在樹林裏穿行的聲音、阿花的狗吠。
等紀雲镯離這邊近了,他從樹上一躍而下,站在路邊等。
紀雲镯走路也愛東張西望,到處看個不停,對什麽都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簡直像沒來過。樹林裏又有很多障礙物,是以他沒能第一時間發現杜若水,還是阿花嗅到了杜若水的氣息,朝他這邊大叫了幾聲,紀雲镯跟着看過來,驚喜道:“阿哥!”
他跑到他面前,臉上帶着不解,“你怎麽在這兒?”
杜若水觀視他的臉,還好,沒出汗。他轉身半蹲下來,“上來。”
紀雲镯一愣,遲疑着問:“你要背我?”
“嗯。”
“不……不……”紀雲镯退了幾步。
“嗯?”
“太遠了,而且……你又沒比我大幾歲,做什麽要你背我?”
杜若水站起來,回過頭面對他,“我比你高,力氣也比你大。”
“那也不能……”
“你要是再生病,就不能來了。”并非威脅,這僅是杜若水的陳述。
紀雲镯也聽出了這一點,咬咬唇一跺腳,“好吧好吧!”他又走過來。
“我可是很重的,”他晃晃腦袋,頭上的銀冠有萬千光點閃爍,“這一身行頭有十幾斤呢。”
“這麽重,”杜若水皺皺眉,“為什麽還戴着?”
“爺爺要我戴。”
“你偷偷來,他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紀雲镯臉上閃現出一種對孩子來說過于複雜的表情,有躊躇、有不滿,還有一種隐隐的畏懼。
“下一次,至少別戴這個大家夥了。”杜若水指指那個頭冠。
“好。”
杜若水再次背對他半屈雙腿,這次紀雲镯很快靠過來,他感到對方的重量壓下來,一具柔軟的身體貼上了他的脊背。杜若水兩只手反扣住背上人的腿,起身站起來。
紀雲镯雙手在他胸前挽在一起,圈着他的脖子,問:“怎麽樣,我重嗎?”
“不重。”
“哼。”紀雲镯似乎并不相信,覺得他在逞能。
事實上他真沒感覺紀雲镯多重,往常石青山送過來的屍體,很多都是由他親手搬進棺材裏的。杜若水不以為自己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做到這種事多奇怪,他以為這是他從小跟石青山學了一些武藝和基本功的原因。
這一路過去他沒覺得勞累,紀雲镯倒很擔心他,非要自己提着那個裝了飯菜的籃子,一邊探手去幫他別開沿途的枝丫或障礙,走了一半就嚷嚷要下去休息一會兒。
他在杜若水背上當然不會累,顯然是怕杜若水累。
杜若水把他放下來,他拿出自己的水囊遞給杜若水,又從腰間找出一塊手帕,和他身上的蠟染布如出一轍的深藍色,直起身子湊過來給杜若水擦額上并不存在的汗。
“餓了嗎,要不要先吃點?”紀雲镯關切地問。
杜若水搖搖頭,目光跟着他轉,瞅着他一系列動作,忽然有點想笑。
沒歇多久他就催紀雲镯動身,紀雲镯不情不願回到他背上。等他們抵達湖邊的時候,時間比往常紀雲镯自己來還要快一點。
他們這些從小生在山裏的孩子不用工具,有一套觀測周遭環境辨別時間的方法。
紀雲镯贊他:“阿哥,你好厲害啊!”目光落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種豔羨。
杜若水囑咐他:“以後都到那個林子邊等我。”
紀雲镯小聲嗫嚅:“你以後都要背我啊……”
“萬一我長大了、長高了……”
“我長得更快。”
“說不定到時我就不需要你背了。”
杜若水瞥了他一眼,當真懷疑這一點,“哦,好。”
“那我以後多給你裝點飯、裝點菜,你多吃點,力氣就更大了。”
兩人都沒發現這話跟勸家裏的牛多吃點、長得壯點,好下地多耕點田似的。
有道理。杜若水點點頭,雖然他沒覺得多累。
可如果能走更快一點,那他和紀雲镯不就能多呆一會兒了?
回去的路上也是杜若水背紀雲镯,在臨近村子的小路上把人放下,剩下不到一裏的路紀雲镯自己走回去。
杜若水說到做到,之後幾個月裏都是他一次又一次身體力行背紀雲镯過去,再背紀雲镯回來。
對此紀雲镯倒也适應了,只是心裏總想着回報他,給他帶的吃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好吃,他自己都說就為了給杜若水做吃的,這段時日自己的廚藝提升了不少。
有時候他也不帶做好的吃食過來,而是就地取材,有一次他帶杜若水去樹林裏找一種蟲,叫葛根蟲,白白肥肥的一種蟲子,他們抓了幾十只,用一些竹簽串起來,生火烤熟,蟲身在炙烤下蜷縮起來,整個從白色變成褐色,表面泛出一層誘人的油光,再撒點鹽就很好吃,軟軟糯糯的,入口即化;有一次紀雲镯背了一口小鐵鍋來,帶杜若水去找竹林,從竹林裏砍下兩截竹筒做竹筒飯,又從竹節裏找出一窩竹蟲,用鐵鍋一鍋爆炒,就着竹筒飯吃;有一次去山上撿菌子,紀雲镯教杜若水怎麽分辨和采摘各種菌子,半天下來他們撿了一些青頭菌、牛肝菌、雞枞、滑菇……和着紀雲镯帶來的臘肉做了一鍋湯,味道極盡鮮腴,令人回味無窮……
由此杜若水發現紀雲镯十分厲害,他不止懂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也會做很多自己不會的事。他認識很多食材,會做很多菜,知道怎麽把山裏的各種食材做成美味。
只是他們采摘菌子的時候本來就是梅雨季節,地裏都是泥巴,路不好走,兩個人都摔了幾跤。山裏濕氣也重,沒想到這一趟就叫紀雲镯感染了風寒,回去後免不了看大夫吃藥。好在不是什麽大病,他爺爺也就沒那麽看重,到下一次進城的日子照常離開了,臨行前再三叮囑紀雲镯留在家裏好好養病,不要出去亂跑。
紀雲镯前腳答應得好好的,後腳等爺爺一走就溜了出去。
他如常去找杜若水,杜若水從幾個噴嚏裏聽出來他身體不适,說什麽也不肯跟他一起進山。
紀雲镯纏他,整個人幾乎快貼到他身上,“可我天天悶在床上喝藥,爺爺什麽都不讓做,快憋死了!”
“不去山裏沒關系,我們可以就在村子裏玩。”
杜若水疑道:“村裏?”
“對啊,我知道一個地方沒什麽人。”
杜若水奇怪道:“哪裏?”
紀雲镯笑道:“不就是阿哥你住的地方咯?”
杜若水一怔。
他本想拒絕,本該拒絕。
村人都不喜歡那個地方,說那裏是污穢的、不詳的。
他在裏面住了十多年,算得上半個主人——地契還是屬于石青山和石家的。他最清楚,那裏除了死屍和祖師爺以外,沒什麽邪祟,也沒什麽不詳。
可他怕那些棺材、和睡在棺材裏的自己……吓到紀雲镯。
“阿哥,帶我去嘛。”紀雲镯拖長尾音,抓着他的手腕晃蕩。
“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所以他沒能堅持拒絕到底……他也想和紀雲镯呆在一起。
他帶着紀雲镯偷偷潛入進去,一進去看到的就是十幾口顯眼的黑色棺材,橫七豎八地擺放着,占據了整個院子。紀雲镯臉上沒顯出害怕或不安,只是左右看了一圈,問:“這裏怎麽連床都沒有?”
“阿哥,你睡哪兒?”
杜若水把那些棺材中間的一口棺材指了出來。
紀雲镯也沒問“你怎麽睡棺材?”反而用一種驚喜的語氣說:“哇,你竟然睡棺材!”仿佛這件事多了不起似的。
他走過去要看那口棺材,踩着邊緣突出的部分爬上去,透過刻意留出來的縫隙往裏頭窺看,把頭不斷放低,繼而一頭紮了進去。
杜若水忙走上去。
只見紀雲镯正躺在棺材裏挪動身體、調整姿勢,擡頭看了他一眼,“這裏面……好黑啊!”
“快出來!”
“你進來,這兒還挺大的。”
杜若水沒辦法,只有跟着鑽進去。
這口棺材的大小裝一個紀雲镯綽綽有餘,可他擠進去後橫向的空間就有些不夠用了,兩個人只有肩并肩緊貼在一起。逼仄的空間裏,他聽到身邊人的呼吸和他的融合在一起,一起碰撞到四面黑色的板壁上,比起往常聲音大多了。
紀雲镯扭動了一下身體,轉過來看他。
“這裏面睡着還不錯,就是太硬了、太冷了。”
“阿哥,你往常睡着舒服嗎?”
杜若水也轉過去看他,四目相對,那雙眼睛好似将他一把抛抓起來,他感到靈魂輕若無物,像在下潛,又像在往上飛。
真奇怪……過往這個地方令他感到安心,可也是他覺得最安靜最孤獨的地方。
如今多了一個紀雲镯,一切都不同了。
紀雲镯繼續說:“下次我給你送枕頭和被子來,你好好睡。”
“我爺爺說,小孩兒要好好睡覺,才能長高。”
杜若水腦海裏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若是他和紀雲镯一直呆在此刻,只有他和他兩個人,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