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從上回分開算起,他真正再見到紀雲镯是十五天後,足足相隔半個月。
這日早上他發現門前壓了一塊石頭,循着紙上的信息去到村裏一戶人家,主人家聚集了不少人,圍着主屋一個捆在柱子上、披頭散發的女人指指點點,一片議論聲。
他一來,又吸引來不少人。這些人平日裏雖忌諱他,可不管多少回都愛湊個熱鬧。
如往常一般,畫符、點燈、跳舞……等他收攝心神睜開眼,發現村長也來了——紀雲镯就跟在他身後。
村長見他收起劍,第一個上前來詢問:“成了?”
他點點頭。
村長走過去俯身觀察那個女人,輕聲呼喚:“連二嫂子、連二嫂子……”
女人嘴裏發出一聲含糊地呻/吟,像是回應。
杜若水盯着紀雲镯看了一刻,紀雲镯垂着眼,他看不見他的眼睛,只看見兩扇漆黑密長的睫羽,阻隔了他的視線。此時的紀雲镯安靜乖巧,周身的銀流蘇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與他見過的樣子迥異,可也叫人心頭發冷。
他知道這裏不需要自己了,提着劍轉身就走,外面空蕩蕩的沒什麽人,一大半都留在屋裏看熱鬧。
大概走出幾百米,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疾跑的腳步,來人呼喚他:“阿哥!”
他沒理會,加快了步伐。
對方追着他跑,“阿哥——”
“杜若水!”他喊他名字了,“杜……哎喲!”
杜若水步伐一頓,繼續朝前走,走出五十步忍不住回頭看過去,就見紀雲镯癱坐在地上摸着左腳腳踝,仰着頭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想收回目光,卻迎着對方的目光重新走了回去。
來到近前,沒想到紀雲镯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他吃了一驚,差點下意識踹過去,“做什麽?”
紀雲镯擡眼瞪他,“不準跑!”
他又收緊手臂,笑得像只偷了魚的貓,“反正這下你也跑不了了。”
杜若水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紀雲镯!”
紀雲镯忙不疊道:“我生病了!”
他說道:“我是生病了,被爺爺按在床上看大夫,那天才沒來。”
“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來找你,可是爺爺一直守着我。”
“阿哥,你等了我多久?”
“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紀雲镯抱着他的腿搖晃。
他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問:“生病了?”
他不認為紀雲镯會騙他,畢竟他的小身板看上去實在不夠強健。
紀雲镯卻像誤會了,忙說:“真的、真的……”
“老毛病了,只是忘了告訴你。”
“因為不生病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厲害得不得了!壯得可以去鬥牛。”
“每回都以為自己好全了,不會再生病了。”
“唉,可只要一倒下去,就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難受死啦。”
杜若水蹲下去看他的腿。
“沒事兒,”紀雲镯收回手露出光潔的腳踝,也松開抱着杜若水的另一只手,卻再一次張開手臂,合攏環住他的肩,笑吟吟道,“阿哥,原諒我了吧?”
杜若水一時渾身僵硬,感到對方溫熱的吐息灑在耳畔,身上一團淡淡的香氣撲過來,像某種山花或青草的香……他的手又短又小,只能勉強夠到他肩側,那份觸感卻像要燒過衣料傳遞到皮膚上。
他回過神,猛地站起身。
紀雲镯不解地眨了眨眼。
明知道這人剛才是用假摔來騙他,杜若水還是朝他伸出手。
“走吧。”
紀雲镯乖乖遞出自己的手。
“你要去哪兒?”
“回家。”
“村長呢?”
“我跟他說好先回去,不等他了。”
杜若水沒問他剛才為什麽裝不認識自己的樣子,他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做法。何況,他也不想被旁人知道他與紀雲镯的關系。
這麽一想,不由引起另一個問題:他們……是什麽關系呢?
兩個人并肩走了一截路,路上逐漸出現人煙,杜若水就特意和紀雲镯拉開距離,遠遠綴在後頭,看上去只是恰好與他同路。很快到了紀雲镯家附近,能看到他家那扇亮眼的紅漆垂花門了,紀雲镯把手伸到後面擺了擺。杜若水放緩腳步,看着他走過去,到那扇對他來說過于高大的門前推了一把,門縫後很快探出一顆黃色腦袋,阿花撲騰着“汪汪”直叫。
杜若水繞過這條路獨自朝大路深處走下去,能察覺到身後紀雲镯在看着他,因為他沒聽到關門的聲音,還能聽到阿花嘹亮的叫聲,仿佛一路送他。
這一次他和紀雲镯沒做約定,到了下一個紀雲镯爺爺進城的日子,他去到湖邊,很快等來了紀雲镯。
紀雲镯手裏提了一個竹編的籃子,把籃子擱在一邊後直接倒在草叢裏,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喘氣。
杜若水側頭看他,問:“你的病好了?”
“上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好了,畢竟是上上次回去病……”紀雲镯說到這裏忽然閉上嘴。
杜若水掃視他周身,終于反應過來,“你是不是……因為趕來這兒才生病的?”
紀雲镯搖頭否認,“不是不是!”
杜若水傾身接近他,用一只手觸碰對方的手腕,又順着袖口往裏面滑了一寸,摸到一層微涼濕潤的汗。
紀雲镯往後縮,睜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杜若水莫名想嘆一口氣,自從認識紀雲镯以後,他好似多出了許多從前沒有過的情緒。
他在身上摸了摸,抻出一截衣擺,揮劍斬下來,再遞過去,“擦擦。”
又說:“以後你不要來了。”
紀雲镯一聽這話就丢開那塊布,癟癟嘴,“我不。”
“這裏離村子太遠了,不安全。”
“白天過來,有什麽不安全的?”
“你要是倒在路上了,都不會被人發現,說不定等天黑了還會被野獸叼走。”
“所以我帶阿花來啊,你放心,他會去叫人來。”
與他說不通,杜若水壓下聲音冷然道:“你很麻煩。”
“你會給我帶來麻煩。”
話音落,紀雲镯呆怔了似的,半晌才眨了眨眼,雙眼迅速泛紅了。
他用力撇開頭,兩只手胡亂去抓身側的雜草,草屑四處飛揚。
他眼角的顏色落入眼底,叫杜若水覺得十分刺眼,心裏感到無措,也不說話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還是紀雲镯先開了口:“可是,我喜歡這裏。”
“我不能來嗎?”
“我想來見你。”
“我保證,我不會再生病了。”
“就是生病,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是來見你,連我爺爺都不知道。”
“你放心,他們不會知道的。”
“……好不好?”
杜若水哪裏還能說出拒絕的話?
不止如此,紀雲镯見他不再抓着這件事不放,立刻喜逐顏開,簡直叫杜若水懷疑……方才是否又是這小孩在演戲騙他?紀雲镯歡呼一聲從草地上膝行過來,揭開竹籃的蓋子,“阿哥,我今天不止做了血粑鴨,還做了青椒皮蛋,皮蛋,可寶貴了,是個輕易弄不來的好東西呢。做這個菜很簡單,都不用生火,搗碎了就能很好吃,不過得拌着飯,所以我還帶了一碗白米飯,你嘗嘗。”
到他吃東西的時候,紀雲镯勸他把臉上的傩面摘下來,他也沒拒絕。
不知道從前紀雲镯見沒見過他面具下的臉,反正這會兒他什麽也沒表現出來,只是托腮安靜地看着他。
間隙裏他又問起:“上一次你等了多久?”
紀雲镯會把自己上一次因為什麽生病而不小心說漏嘴,杜若水可沒那麽笨,他比他大了整整四歲。
他低頭專心吃飯,全當沒聽到。
那一次……那時候可比眼下的光景黑多了、也冷多了,他等到樹林裏的蟲子都回家了,半點聲音也沒有。
那晚的月亮很圓,也很白,映射在水面上卻碎了,好像某種破碎的琉璃。
他本以為碎了的東西,就再也拼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