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後來天色漸晚,他們帶着阿花一起從林子裏走出去。一路上紀雲镯拎着那包血粑鴨,不時自己吃幾塊,不時給圍着他打轉、不停分泌口水的阿花扔幾塊,一段路程下來已經不剩多少了。接近村子周遭的畦田,這一帶打理田地的、割豬草的、放牧的……多有村人出沒,杜若水停下腳步,側目瞥了紀雲镯一眼,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紀雲镯一愣,忙快步追上他,把那包血粑鴨塞進他手裏,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我沒忍住……”
“可這真是做給你的。”
“你嘗嘗味道,下次我再給你帶新鮮的來。”
說完揮揮手,“再見。”
下一次……杜若水在心底咀嚼,這幾個字像是有味道的,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溢出來,在心頭蔓延……他皺了下眉,不願深思,筆直地朝前方走去。
将到小路盡頭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一人一狗的背影離他遠了,紀雲镯走路時蹦蹦跳跳的,很雀躍,跟個兔子似的,依稀還能聽到他身上的銀飾響動。
回去後他坐在棺材上吃了那幾塊血粑鴨,從小他極少食葷,只因石青山說人身體裏的五髒對應金木水火土,他體質特殊,吃多了葷會破壞體內五行的平衡。或許因為吃得少,又或許紀雲镯當真有一手好廚藝,他覺得他做的血粑鴨很好吃,即使冷了,味道也很鮮美,他從沒吃過這麽好的東西。
紀雲镯第二回 過來的時候是七天後,果然又給他帶了一碗香噴噴的血粑鴨。從村子裏要走很長一截山路才能到湖邊,他抵達後直大口大口喘氣,小臉漲得通紅,歇了半天才緩過來。那碗鴨肉沒有剛出鍋時那麽熱了,還保持着一點溫度。這回杜若水沒拒絕,接過來直接開吃,阿花聞着香味了興奮不已,圍着他狂吠,口水噴濺,不停甩尾巴。他視若無睹,只擡頭看紀雲镯,“你要吃嗎?”
紀雲镯搖搖頭,“我吃過啦!”他坐在杜若水對面,曲腿把手肘擱在膝蓋上,兩手托着自己的臉向着他,眼底隐有期待,“好吃嗎?”
杜若水點點頭。
紀雲镯笑了,笑意蕩漾在眸中,叫那雙眼睛亮亮的,“對吧,我做飯可厲害了!”
“我會做血粑鴨、土匪肉、青椒釀肉、豬肉炒松蕈、涼拌魚腥草……”
“魚腥草……”杜若水心道,只有這個我吃過。
“可惜爺爺都不讓我進廚房。”紀雲镯說着,語氣低落下去,眉眼撇下去。
“為什麽?”
“他怕我受傷。”
廚房裏能受什麽傷?杜若水奇怪,他可沒被人請到廚房裏去殺過鬼。
“萬一,他總愛說萬一,萬一被水燙到了,萬一被火燎到了……”
杜若水主動問:“那今天你怎麽能做?”
“嘿嘿,因為爺爺進城去了,”紀雲镯解釋道,“每周、就是每七天裏的最後一天,他都要去城裏見見朋友、喝喝茶,領自己的書信和報紙,要忙活大半天呢。”
“我是偷偷溜出來的,千萬不能叫他知道,你幫我保密哦!”
聽紀雲镯描述,他爺爺是一個時興的人,年輕時進城讀過書,還差點被學校送去留洋,遠赴海外那些大國。只是他放不下村子,最後還是回來了。紀雲镯已故的奶奶是一位苗女,但他爺爺不穿苗服,也不像村裏其他男人一樣穿長衫馬褂,總是一身筆挺的西裝……
他這麽一說,杜若水立刻知道了紀雲镯的爺爺是誰,“紀”在這個村子裏是大姓,而紀雲镯原來是村長的孫子。
他過往到一些村裏的大戶人家、大場合曾見過村長,是一個瘦削又有氣派的老人,說話溫和,不急不緩。不常笑,但笑起來時很可親。村長和一般人不同,他就不避諱杜若水,每次見了都會問候他,和他說幾句,還過問他平時吃什麽、住的怎麽樣、最近是不是長高了……
杜若水不習慣和這樣的人說話,但也不讨厭他。
有這麽一位爺爺,難怪紀雲镯不怕他。
他想到石青山,再想到紀雲镯的爺爺,不知道心裏泛出的一絲酸澀源于嫉妒。
“我爺爺不信這些,都是封建迷信,”說起自己的爺爺,紀雲镯洋洋得意地腆起肚子,“他可是看馬克思的,那是國外厲害的大人物呢!他還信‘德先生’和‘賽先生’。”
“你說這幾個人……都在村裏嗎?”杜若水問,“他們都不怕鬼?”
“嗯……”紀雲镯猶豫起來,“我也不知道,我可不認識他們。”
後來紀雲镯還對他說了很多,有些是他知道的,很多是他不知道的。紀雲镯叽叽喳喳,嘴裏簡直一刻也停不下來,哪怕面對的是杜若水這種沉默到接近木讷的人,他也能手舞足蹈,自得其樂。林子裏很安靜,四面都被大樹環護,像一個碗一樣将他們和這方湖泊一起扣在裏面。
過去杜若水喜歡這個地方清靜、偏僻,不會被任何人打擾。也有聲音,但都是屬于樹林裏的聲音,風聲、水聲、蟲聲……而今這些聲音都被紀雲镯的聲音蓋過了,即使他想從中去分辨其他聲音也很難,更多是紀雲镯身上的叮鈴聲。屬于紀雲镯的聲音塞了一耳朵,可杜若水竟然不認為吵鬧,也不感到厭煩——這個發現讓他驚訝,接着再一次感到恐懼。
從前他不是沒有過類似的體驗,石青山來看他,對方一旦離開,他就覺得那個院子裏安靜過了頭。
石青山現在幾乎都不來見他了。
他想去外面看看,出去後卻發現外面還不如院子裏,可只要出去過,就會覺得那個院子裏的時歲分外難捱——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走出去。
若是紀雲镯下回不再來了呢?
他也不可能永遠給他做血粑鴨。
嘴裏血粑鴨殘留的味道似乎變了澀味。
他忽然發現面前這個人的存在變得難以忍受。
但在他有所行動前,紀雲镯揉了揉眼睛,面上露出困倦的神色,閉上嘴巴從腰側取下一個水囊,仰起頭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他抹抹嘴巴,喚了一聲“阿花”,阿花汪一聲撲過去,紀雲镯一把抱住它,摟住它的脖子半壓在它身上,蹭它身上的皮毛,又擡起眼皮撩了杜若水一眼,“我困了,我要睡一覺。”
“阿哥,你也一起睡吧,我看你平時也是在這兒睡覺的。”
“午安。”
他說着阖上了眼。
不一會兒,阿花也閉上了眼睛,陪着他的主人一起進入夢鄉。
杜若水卻沒有睡,而是一直看着紀雲镯。
他看他睡得熟了,原本微微蜷縮的身體舒展,攥在身側的小拳頭松開,一張臉壓在阿花毛茸茸的身體上,顯得格外柔軟,明亮的天光下還能分辨出一層細小的絨毛。他的睫毛長長的,顏色仿佛被墨染過,翹起來的尖像是留給精靈跳舞的。
他還看到他胸膛輕微起伏,聽到他和緩的吐息,一下、又一下……漸漸的,杜若水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應和了他的呼吸。
在無數個同樣寂靜的日夜裏,陪伴他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沒有呼吸的屍。一口狹小的棺材裏,自己的呼吸聲大得可怖,吐出去又處處碰壁。
而此刻陪伴他的,是一個真實的、溫暖的人。
莫名的,那份恐懼煙消雲散了。
要是太晚回去,只怕林子裏會有危險。從前只有自己一個人,杜若水并不害怕,如今多了一個紀雲镯,看上去還嬌滴滴的,便不能不多一層顧慮。
紀雲镯醒來後,他就催他立即動身和自己一起走。紀雲镯揉了揉惺忪的眼,慢半拍地應了一聲,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來。
這一次他們走到上次分別的地方,杜若水沒有第一時間離去。
紀雲镯看了他一眼,湊過來與他挨近,伸長手臂指着山底下那片村莊裏的一處,“那裏就是我的家。”
杜若水跟着看過去,他當然認識村長的家,那是村裏最大最漂亮的房子。
“阿哥,我回去啦!”
紀雲镯朝他擺擺手,往前走了一步,又轉頭看他,見他杵在原地沒動,才收回目光繼續走。
杜若水留在原處目送他。
紀雲镯走下這條山路,回頭見杜若水還在那個地方看着自己,彎起雙眼明媚一笑,揚聲道:“阿哥,天暗了,你沒帶燈,回去吧。”
“我們七天後老地方見。”
七天後……老地方……
杜若水感到心頭一舒,漫開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
過去石青山來時,他不會多期盼,他只是知道自己必須得等。
這一回,他真正期盼着能與紀雲镯再見。
可到了約定的那一天,紀雲镯卻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