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紀雲镯是個怪人。
打從第一回 見面,杜若水就認定了這一點。
翌日他想到昨晚小湖邊或許被那些人踏足,獨屬于自己的天地遭玷染,心裏有些不舒服,便沒前去。隔了兩三天才過去,那兒如往日一般寧靜,他倒在湖邊一叢雜草裏,阖眼養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但他一向警惕,樹林裏又分外安靜,一點動靜也能像漣漪一樣擴散開來,于是還隔着幾百米,他就聽出有人朝這個方向接近。
他翻身而起,側耳又聽了一會兒,猜到了來人是誰,這人身上的聲音很多,叮鈴鈴響個不停。
他皺了皺眉,掉頭想走,那人恰好爬到高處——他又爬到一棵樹上,也是眼尖,一眼看到了杜若水,揚聲呼喊起來:“喂!喂——”
杜若水毫不猶豫,還加快了步伐。
那人一看急了,将拇指和食指送到嘴邊嘬出一聲長哨:“阿花,去!”
杜若水察覺到有東西在草叢裏極速穿梭,迅如雷霆,他也不跑了,不想把後背留給敵人。微伏身體嚴陣以待,那東西越來越近,他屏息凝神,卻聽“汪”的一聲,一道黃色身影從草叢裏蹿出,直直朝他撲過來,那是……那東西又高又大,順勢撲得他倒下去,剛擡起身子就感到一條濕漉漉的舌頭在舔他臉上的面具,杜若水整個人僵住了。
在他面前的是一條淺黃色細犬,身形纖長、四肢高挑,看上去優雅而矯健。一身毛發光滑而服帖,只有兩只耳朵和一條尾巴毛茸茸的。
杜若水和它面面相觑。
它的主人很快從後面追上來,氣喘籲籲地撐着膝蓋抱怨:“你跑什麽?”
杜若水不和狗計較,轉頭去看來人,“你來做什麽?”
對方好像全沒感受到他的不歡迎,綻開一朵明媚的笑顏,“來謝謝你呀!”
分明只是第二回 見面,他倒像極熟識似的,拉着杜若水到湖邊坐下,他側着身子并腿壓着自己的半條小腿坐着,在腿上攤開一個包袱,“我特意給你做了血粑鴨。”
杜若水只掃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不嘗嘗嗎?很好吃的!”
杜若水不理,他也不失望,從中拾出一片遞到他面前,“試試嘛!”
拖長的聲調婉轉而柔軟,仿佛雛鳥,仿佛在撒嬌。
杜若水不為所動。
眼看對方的手越湊越近,他一把拍開,發出清脆一聲。
那人“唔”了一聲收回手,摸摸手腕,轉而把手上那塊血粑鴨丢進自己嘴裏,吧唧吧唧做出一種刻意的咀嚼聲,“好好吃呀!”
那條狗——阿花湊到他身邊,伸長了舌頭,對那些血粑鴨垂涎欲滴。
“血粑鴨放涼了沒有熱的好吃,你現在不想吃,我先給阿花吃一塊、就一塊,好不好?”
杜若水不回應,他就又拿了一塊遞給阿花,阿花的咀嚼又急又快,牙齒磕絆着發出聲響。
這一人一狗好吵。
杜若水皺了皺眉。
對方拍去手上的殘渣,自顧自絮絮說起話來。
“我叫紀雲镯……你呢?”
“我八歲了,你呢?”
“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為什麽要跑到這邊來?雖然說是和爺爺吵架了,其實也是想跑進來找到傳說裏這座山最大最古老的一棵樹……”
“你要是問找它做什麽?我想抱抱它,如果可以,在它身上劃一刀,聞聞、或許也會舔舔它汁液的味道。”
“它一定和其他所有樹都不同。”
“傳說對它許願,就可以實現。”
“如果我爬到它身上最高處,說不定還能看到村子以外的地方。”
“那天我爬的那棵樹看來不是,因為我沒看到外面。”
“嘿嘿,不過……以前爺爺從來不讓我爬樹,這是我第一次爬,其實我爬樹很厲害的嘛!”
嗯,只是爬上去了下不來。
杜若水默不作聲地聽着,紀雲镯說得越久,他越覺得這個人奇怪。他好像……一點也不怕他?
他低頭向水裏看去,水面映出了他此時的樣子,頭戴一頂巨大而詭異的傩面,像極了深山裏的邪祟精魅,生人勿近。
又想起上回紀雲镯見到他時看他的眼神,那個眼神裏分明有喜色,而沒有懼怕。
他忍不住開口問:“你見過我?”
紀雲镯一愣,牽起嘴角笑起來,用力點點頭,“嗯!我看過你跳舞,跳得很好。”
杜若水不喜歡別人提起這件事,表情冷淡下來,只是他戴着面具,對方看不出來。恐怕摘下面具紀雲镯也看不出這種變化,杜若水一張臉上平時也冷冰冰的沒什麽情緒。
紀雲镯又說:“我也喜歡跳舞。只是爺爺不喜歡……”
“我跳得也很不錯的。”
“我跳給你看!”
他說着站起身來,原地轉了幾個圈,整個人又開始叮鈴作響,深藍色的百褶裙曳開,越轉越圓,裙擺上鮮豔的刺繡紋樣跟着輪轉,周身的銀飾在幾縷日光下微微閃爍。
不過轉了幾個圈,也沒什麽不凡。只是紀雲镯停下來的時候很穩當,看上去一點也不頭暈,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繼而伸長兩只手,寬大的袖口滑落下去,露出兩條纖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伸上去在頭頂交彙,曼妙地拈作花形,又靈巧地化作兩只小鳥——看上去像孔雀,它們時而交相飛舞、時而貼近親吻。
杜若水的目光一時完全被那兩只手所吸引,接下來随着對方的動作來到他臉上,紀雲镯的兩只手起落蹁跹,像生出翅膀的蝴蝶,而他的臉就是掩在蝶舞後的花。
那是杜若水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天色太晚、月光太暗,看不清。方才一打眼他也只看見紀雲镯滿身繁瑣的銀飾,村子裏有許多苗人,他多半也是苗家的孩子。頭戴銀冠,耳朵上挂着銀耳墜,脖子上環着銀項圈和護心鏡,手上有銀镯,腳上有銀鏈,銀冠和袖口邊都綴着一排銀流蘇,不時搖擺作響。而他的身形偏那樣纖弱矮小,看上去像被這些沉重的東西所緊縛、所拖拽,像那些百年前的陵寝裏身裹玉衣華服的骷髅。
這時看清他的臉,才發現那雙眼睛如此靈動如此璀璨,将所有飾物的光彩都蓋了過去。
紀雲镯收回手,湊近了問他:“怎麽樣,好看嗎?”
他收回目光,不習慣與人如此接近,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
沉默良久,他吐露出三個字:“杜若水。”
紀雲镯面露迷茫,很快反應過來,“若水,你的名字嗎?”
他贊道:“真好聽!”
“一定是個好名字。”
他不由好奇他的理解,“為什麽?”
“我爺爺看的書上有一句話:上善若水。我不知道什麽意思,但那一定是個好意思。”
他把這四個字記在了心裏。
“那你多少歲了?”
杜若水又靜了一會兒,答道:“十二……”
“你比我大!若水哥哥……”紀雲镯自然而然地呼喚他,“我就叫你阿哥了。”
“阿哥——”
他怔怔地望着對方,紀雲镯又對他笑了,他彎起雙眼,眼睛像月牙,又像月下的湖泊,當中的波光晶瑩潋滟。
他不知道心中一時充溢的情感是什麽,那是前所未有的心情。不止讓他感到陌生、不适,甚至還有恐懼。
在紀雲镯以前,從沒有人願意接近他、和他說話,給他的名字另一種解釋,喚他“阿哥”。
從一開始,紀雲镯就是獨特的。
從那時起,他再也忘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