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從這次來看,或許可以說石青山不曾真正禁锢他的自由,可他自己也不再試圖出去了。呆在這個只有自己的方寸天地,會感到寂寞,卻不曾真正意識到自己“異類”的身份。出去一次後反而教他徹頭徹尾明白了這一點,外面那個世界并不歡迎他。
到他十歲的時候,石青山開始常常領着他出去,去到各處需要他們的地方。
在那之前,他學會了畫符和請神。
石青山教他識字認字,為的就是教他畫符,他為畫符練習了兩三年,學着寫各式各樣的符文,每日練習上百道符,下筆的時候要追求一氣呵成、筆斷意連。石青山贊他大有天賦,想達到這種境界,一要天賦,二要練習,一般人至少得耗費十年,而他還是個孩子,不出三年,就把所有符文都學會了,還寫得比他這個師傅更好、更得神髓——石青山承認這一點,并不以為恥。從一開始他就不把杜若水當普通人。
既然能寫符了,下一步就是請神。
那日石青山布置了五盞油燈,放在院子裏各個方位,形成一個圈,又令他用朱砂在黃符上寫“敕令大将軍到此”。寫好了把符用香爐壓在案上。再令他到油燈中央,盤膝席地而坐,面前的地上擺了一把桃木劍。
石青山點燃五盞油燈,令他阖眼掐訣,念咒召喚大将軍。他不知道對方想做什麽,也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他在無知混沌中進入了“請神”。
他阖着眼沒看到,在他念第三遍咒語的時候,明明沒有風,案上那道符卻被掀動了一下,同時五根蠟燭的燭光一閃,瞬即黯淡下去,又隐隐透出一點青色。四面的院牆上映出一團燭暈,當中有一個人影站了起來,手執一把劍伸長手臂揮舞,身子也跟着舞動,做起了劍舞。
石青山緊盯着這一幕,屏住呼吸,目中有狂喜、也有貪婪,喃喃道:“成了成了……”
“他果然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已聽不到石青山在說什麽,整個人進入了一種極古怪的狀态,周圍的人事物與他之間像隔了一層膜,他好像被隔絕,又好像從中脫出,只知道緊攥那把劍,不停地舞、舞、舞……舞到不死不休。
事後回憶,他記得石青山給他那些書冊上說過一種“奪舍”的情況,和請神時的狀況相近,卻不完全相同。至少他還保留着自己的幾分意識,軀殼裏的靈魂仍屬于自己,只是莫名陷入了一種瘋狂迷亂的狀态。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跳那支舞,他明明從不曾跳過舞、也不可能會劍舞。
回過神時他也完全想不起那支舞的任何一個動作。
他不喜歡那種狀态,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仿佛不再是自己,而更接近石青山和那些人所說的“非人”“不詳”……連他都要懷疑自己是否還算人了。
石青山給了他解釋,說這是請神成功後的正常現象,是大将軍附在他身上跳了這支舞。
他說他非屬常人,生來就該做這一行,是此道的天才!人之一身有三關:尾闾、夾脊、玉枕。三關之中,各有洞房,乃神栖息之所。故有上田上宮、中田中宮、下田下宮之名。上田上宮之中,印堂入三寸為泥丸宮,乃金闕玉房,而上帝居之。*适才他請神功成,大将軍降世,進入了他的泥丸宮,驅使他完成了這支驅魔之舞。
石青山的解釋只叫他更抗拒,無論來的大将軍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他不喜歡這種被來路不明的東西所操控的感覺。
石青山卻歡喜得不得了,叫他戴上一張傩面,說這樣更能唬住外面那些人。之後就領着他往各處、各種場合:祭拜祭祖、喪葬入土、回魂守夜、驅邪治病……同樣的點燈、畫符、請神,而後執劍起舞。
通過這種儀式請來的東西和它的劍舞似乎真的有效,沒什麽事他們解決不了,可謂無往不利。
事後那些事主無一不對石青山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有時一場舞結束了,他會發現地上、牆上多出了好幾道深紅的血跡,更佐證了此法的效用。他也感到迷惑:所以方才……他是在劍舞中與一些看不到的妖魔厮殺?
他去到許多地方,見到許多人,那些人只要看過他的舞,對他的态度裏都會多出一絲敬畏,哪怕他還是個矮小的孩子。而不止第一回 的厭惡。同時,他們也比第一回站得離他更遠。
他無意中發現,甚至連石青山都對他産生了這種畏懼。
有回做完法,他看到這戶人家的男人塞給石青山一绺串好的銅板。他不過多看了一眼,被石青山注意到,低下頭去摸了摸那串銅錢,從中解開幾個,數出來遞給他。
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感到新奇,盯着石青山瞧,對方誤解了他的意思,眉頭微皺,表情裏分明夾雜着一絲惱火,很快又壓下去,含忿斥道:“臭小子,我養了你這麽多年,可不是白養的!”
他點點頭,收回視線,以為他說的有道理。
就這樣,每回石青山給他十個銅板,他把它們全丢在自己睡覺那口棺材旁邊的一口棺材裏,他不關心那些銅板,只喜歡聽它們掉進去時噼裏啪啦的聲響。
兩年,他攢下了幾百個銅板。
兩年,他跳過無數支劍舞,去過無數戶人家。每回結束後,場內一片詭異的阒靜,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無聲的注目像催促,催他這個瘟神快走。他每每也是第一時間收劍就走,把後頭的事都丢給石青山。
唯獨一次,那些靜默的人群中竟響起一道語聲:“跳得好!”
那聲音雀躍而鮮活,和他們所有人都不同。
他腳步一頓,忍不住扭頭去人群中尋找說話的人,視線掃過去,只對上一張張沉默的臉。
到十二歲這年,石青山不再帶着他一起,而是放話要給他自由,把大門上的鎖也收了回去。要是有人有事想找他做法,就在門檻前放一塊石頭,石頭下壓一封信,寫明地點和事由。
他收了信從不耽擱,第一時間前去,事做完了就走,報酬會由主人家送去給石青山,每個月石青山再給他送來他那一份。
他好像确實擁有了一定限度的自由,可這自由用來做什麽呢?
兩年裏他已經對這個村子完全熟悉了,幾乎踩熟了這裏的每一條路、每一塊田,甚至能分出路邊的每一塊石頭。自然也熟悉這裏的每一戶人家、每一個人,記得他們說話的語氣,看他的眼神。他們卻不熟悉他,他們從不敢多看他,他們畏懼他,只想離他遠遠的。恰好,他對他們也不再有興趣。有了這幾分自由,他更喜歡獨自往大山裏走、往沒人的地方,山間的花草、鳥雀、小獸甚至猛禽,都比外面的人可愛得多。
後來他找到一個隐蔽的地方,是這座山最古老的樹林之一,人跡罕至,四面俱是參天古木,将懷中一方湖泊環護,很難被外人發現。湖泊的形狀像一滴眼淚,湖水清澈見底,可見幾尾小魚游弋。這兒樹蔭成行,陽光很難透進來,涼爽極了,同棺材裏一樣,又沒那麽昏暗。水邊植物受水澤滋潤,生長得高大茂盛,他喜歡倒進那些半人高的草叢,整個人都被淹沒、被簇擁,聽着水聲、嗅着草香,有時入眠,有時發呆。
比起棺材裏的安靜,這裏的安靜才讓人能夠忍受、甘願忍受。
他得閑總愛來這兒,從無人滋擾,獨享一方天地。偏偏有回夜裏,他正打算往回走,卻聽外圍傳來人聲、呼喊聲。
“雲镯——”
“小镯!”
來的人不少,手裏還舉着火把,有幾處火光離他這邊近了。
他不想被這些人發現,只有往樹林裏更深、更偏僻的地方走,漸漸遠離了他們。
卻撞上了另一人。
“喂!”
頭頂忽然響起的聲音叫他下意識一愣,卻沒給吓到。
他擡頭看去,視線順着眼前粗壯的樹幹一路往上攀,來到最高處,只見一人坐在樹枝上輕輕晃悠着一雙腿,描了纏枝紅蓮的繡鞋顏色鮮亮,腳踝上的一串銀鏈叮鈴作響。
這人的姿态看上去還很悠閑,乍對上他的臉像被那張傩面吓了一跳,随即卻驚喜地睜大了眼,又皺着眉露出一個苦笑,“可不可以幫幫我?”
“我下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一些道教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