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實
九月初九重陽日,登高望遠自傷情。姑蘇城外沒有高山,只有小丘,但這并不妨礙文人雅士登山感懷。朱轼帶着林海來到楓橋鎮附近的一處小山頭,見這學生雖因年紀尚小身量未足,但也是亭亭一少年,在微風拂面之下,頭簪鮮菊,加上酒量不行,只飲一杯就面若桃花,心中不禁想起了另一個神似的人。只可惜林謹知為了照顧生病的夫人留在侯府裏,也只有這個學生陪着他來登高了。
林海自是感覺到了先生的目光,他本來不懂那是什麽眼神,但最近自己也經常發呆遐思,加上夏日之時與朱先生的心思往來,自然也就懂了。他自己并無妙法可想,只是避開罷了。
月前,朱先生偶有字紙被他看到,那上邊寫的是魏晉之時七賢之首阮籍阮步兵的一首詩:
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
……
他前世雖是理科男,但因為性向與大衆不符,曾着實郁悶過些時日。當時爺爺是如何開導他的?爺爺并不歧視他,為了開解他,給他寫過很多封信,從生理到心理,從國外到國內,從古代到現代,尤其是中國古代對于同性之間的詩文給他抄錄過許多,阮籍的這首《詠懷》就是其中之一。今生做了林家子,自知得往科舉上靠,在詩詞之道上也算盡心,陡然間見到了這首詩,他的心裏不是不震驚的。
“難道朱先生看出來了?還是……”
林海心裏暗自思忖,一時是徒兄,一時是朱先生,一時又是林謹知與楊氏。如今父母雖不知,朱先生既然已經看出來了,自不能再裝作無事,他不好在父母面前說什麽,卻可以對師長吐露真言。初秋蟬仍鳴,少年林海在朱轼書房裏從下午待到傍晚,終于提筆在朱先生抄錄的這首詩之下加了兩句:
誰言不可見,青鳥明我心。
這也是出自阮籍的《詠懷》,卻是向朱轼說明了自己的心意——我認了,您呢?
準備放下筆時,林海又想了想,還想再加些字的時候,連翹派碧桃來尋他吃飯,他一邊答應一邊急匆匆寫了幾個字就随碧桃而去。
那日朱轼刻意讓林海看到那首詩,為的就是揣摩他的心思,在林海走後,朱轼來到書房,見到“明我心”一句時,心中一緊,知道這孩子終究堕入此道。
再看最後幾個字:
後皇嘉樹
朱轼沉思半晌,心中仿佛打開一扇窗戶,當是時月朗星稀,綠樹婆娑間,朱轼大笑,仿佛要将幾十年的沉郁都笑沒了似的。
他自知自己不娶妻的堅持在世人眼中是多麽荒唐可笑,雖然堅持下來,卻從朝堂逃到家鄉,從家鄉逃到邊陲,使得自身傷痕累累,看到學生也對同性起了心思,自然心中焦急,不希望林海步上自己的後塵。如今試探之下,卻不料被林海反過來開解了心結,心中怎能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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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原來“後皇嘉樹”一句,是屈子《橘頌》的首句,贊嘆橘樹自幼與衆不同,既能行天地之正氣又有自己的堅持。林海如此既是向朱轼坦誠心意,也是向朱轼表白,自己并不會逃避世人,自也不會真正驚世駭俗。
如此師徒二人算是解開了心結,朱轼在林海面前的最後一絲僞裝也卸了下來,除了不告訴徒弟自己所戀之人正是你的父親外,毫不掩飾自己對南風的喜好。
他因了自身的關系,惟恐林海将情愛置于萬事之上,得不償失,更千方開解。他甚至不惜将南邊契兄弟之類虛凰假鳳、京裏達官貴人熱捧優伶之事一一分析,契兄弟得以專守情愛,卻不能登大雅之堂,京裏貴人也有暗中“勾結”的,卻在朝堂各有能為,你林海将來必然是要出仕的,有老師我這個前車之鑒,要如何選擇自不必言了吧?!
林海前世一直宅着沒有過愛情上的實踐,今生動情剛是個小小萌芽,被朱轼一通歪理砸下來,着實暈了頭,竟尋了個機會去問了楊氏。
林海拙劣的掩飾手段在楊氏面前毫無作用,楊氏本以為兒子思春思的是女人,沒想到竟然思的是男人,初時只覺天塌地陷,但她畢竟經過風浪,轉瞬之間便有了決斷。
楊氏本就摒退了大多數下人,如今更是将連翹也趕了出去,拉住兒子的手細細安撫,緩緩道:“兒啊,為娘告訴你,不要以為世上之人都求情愛,即使是後宅的女人,也沒有幾個将那些情情愛愛整天挂在心上的……”她見兒子大了,又有了功名,将來少不得要入朝打拼,便忍着傷心,為兒子特特分析了一番後宅女性心理,好讓兒子分清楚感情可以随便投向什麽人,但為人處世還是得遵循一番世俗流弊。女孩子固有思春,但男子妻妾成群本是天經地義,她們無論是否嫁人,都知道自己的人生就在後院,男人之間有情與女人無關,她們守在後院,自有自己要争的東西,是嫡庶之分、長幼之分,是管家的權利和死後的牌位,表面上争的是男人的寵愛,內裏為的卻不是男人的寵愛,林林總總,要林海切切牢記。
林海在楊氏分析的言語裏,終于明白了朱先生所戀之人是誰了……若非林謹知刻意優容,以朱轼的乖張,在侯府一衆清客中,他又豈能入得了楊氏的眼?但見自己的母親如此輕松地說起男人之情無礙女人,卻終究掩飾不住雙手的顫抖,少年躁動了一夏天的心,終于沉靜下來。
“母親,兒子知道了,以後再不會讓母親為兒子的這種事情操心的。”
林海跪下來,鄭重向楊氏承諾。
他不是朱轼,做不來驚世駭俗之事,反正徒景之身份特殊,估計日後除非自己入京為官,否則再見面的機會不會再有了。如今自己只是秀才,真要說入京為官也實在早了些,倒不如收束心神,将這等心事先藏于心底,許是過上幾年,自己這種心思也就慢慢淡了。正如前世他的初戀一般,他以為會永遠記住,卻在上一世就已經忘了那人的模樣,只剩下淡淡情懷,無論年少時自以為多麽刻骨的深情,若經過時光的洗禮,也總會消失的吧……
林海自認為想通了,于是在朱轼邀他重陽登高之時,便興沖沖跟了去。卻不料朱轼挑的這個小山頭其實正在那無名小廟左近,林海心想,我且對着那廟的方位飲一杯酒,權作是對徒兄告別了。
就在林海和朱轼準備下山的時候,那廟裏出來個小沙彌,笑嘻嘻攔在林海面前,雙手合十,随後遞上一封書信,那信封上的“如海弟親啓”字樣讓林海所有的心理建設都白費了……
入秋以來,天京秋高氣爽,天京城中的達官貴人都風傳,今上自從這次南巡後,對忠順親王親近了很多。事實也正是如此,司徒偃自覺這個哥哥既知道在朝堂上明哲保身,又能在私下裏為自己那些小心思出謀劃策,實在是個妙人。
那日忠順親王面聖之後,不止一次邀約司徒偃微服密訪忠順王府,唇紅齒白,柔媚入骨,端莊自持……拿出了一堆各色少年,很是荒唐了一陣子。司徒偃每每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終于發現自己并非天生的斷袖,只是碰巧遇到了那個少年罷了。
歷經夏天的躁動,到了秋天,司徒偃終于決定一切順其自然。他知道以林海的年紀,到能入京會試還得幾年,兩人見面的機會實在不多,但司徒偃向來深谙謀定而後動,或者說溫水煮青蛙,便決定以徒景之的身份繼續與林海交往也不錯。
見不到面沒關系,書信往來也是一樣。
8出游(修)
作者有話要說:出門練級去啦~
2月22日修章節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