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苦夏
腐儒們講求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天上氣象的變化也應對于地上的人事,相應的,地上帝王之事也必然能從天象上找出根由來。倘若相信這一點,那景德十八年的司徒偃一定想殺了欽天監的官員,因為在欽天監的記錄裏,景德十八年是風調雨順的一年,各地雖有些疫情上報,但大夏國土廣大,只要災禍未出一省就實在不算什麽大災,黃河、長江也都很溫順,沒有漫天起浪席卷兩岸,也沒有幹旱無雨致莊家顆粒無收……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在年底寫總結時,幾乎每個官員都歡心頌聖的好年景,天京城裏的當今景德帝司徒偃卻一整個夏天都沒過好。
原因自然是遠在姑蘇的那個少年。
當日從忠順口中知道了林海對自己抱有的別樣心思,司徒偃不是沒有掙紮過的,他八歲登基,到如今稱帝已經十八年,從沒考慮過情愛之事,後宮女人雖多,于他而言卻多是政治上的考量和料理政務之餘放松身心的地方。因而在景德十年元後因難産而逝之後,雖有幾個大臣上書,但司徒偃再沒提立後之事,反而封了兩位貴妃共同協理後宮。這樣做,為的一來是在後宮搞平衡——後宮是前朝政治的延續,這些女人的背後都不是清白似水的,二來,也是為了讓自己寵幸後宮時不至于受到皇後的制約——畢竟,皇後在國法上是皇帝的唯一正妻,在後宮的權威不比皇帝在前朝少多少,司徒偃即使貴為皇帝,到了後宮,也總有許多歷久相襲的俗例要遵守。而沒有了皇後這位正妻的存在,兩位貴妃無論如何尊貴也是皇家妾室,她們自然不敢忤逆皇帝,加上太後早在景德八年已經仙逝,如此司徒偃在後宮便沒了制約,真正一言九鼎,比在前朝尤甚。
女人嘛,這些年他也算見過不少,在他面前溫柔小意的居多,偶有假裝潑辣活潑的,經過兩位貴妃的整治很快也變得賢淑起來。司徒偃立意高遠,心思多放在前朝,後宮只要不鬧得太狠,他是不會關注的,更別提去想象哪個妃子今天想什麽為何這麽想我又該如何做之類的了。
然而景德十八年的夏天,司徒偃發現自己的心思有時會回到姑蘇小廟,清晨時去想林海是不是在懸筆練字,中午時去想姑蘇應該沒有天京這麽熱吧林海也許在敞軒迎着清風飲茶,晚上仰望星空時去想姑蘇的夜空和天京一樣,如此月色林海不會睡得很早,說不定正在和那些詩酒朋友吟風弄月以圖風雅吧……
如此想了一陣子,覺得自己有些魔怔了似的,弄得皇帝陛下心情很是不好。他又沒有什麽人可以找來詢問一番,這一日日悶在心裏,竟至嘴角上了火,用膳更是少了許多,弄得後宮衆妃也跟着吃挂落。不是今日胡充華上趕着送冰粥涼着皇上了被奪了位分,一日之間降成了貴人,就是明日吳貴妃進獻的水晶芙蓉樹擺件竟刮到了皇上的衣服,被奪了貴妃金印,竟失了協理後宮之權。這一夏天,景德皇帝的後宮也是異彩紛呈。
一日正好趕上大朝會,司徒偃穿戴着全套冕旒衮服,視線向下一掃,發現忠順不在親王班列裏,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想到都是忠順捅破了窗戶紙才使得自己變得如此詭異,連着夏日的煩躁一起,便遷怒到了忠順的頭上。
第二天,忠順親王被叫到宮裏,當着多位軍機重臣的面,劈頭蓋臉被皇帝弟弟罵了一頓,從他竟然不出現在大朝會到他府上怎麽王妃死了多年了還不肯立正妃到有人彈劾忠順親王仗勢欺人霸占優伶,林林總總持續了近半個時辰,其間耗費了三杯好茶一盤冰果,最後以下旨将忠順用官方語言再訓斥一頓和奪俸半年做了了結。
司徒衍心裏流着淚出了禁宮,仰天長嘆之後,低頭想了想,過了幾天又跑到宮裏來求見。這一回,皇帝弟弟摒退了所有人,連貼身的大太監高有道都被趕了出來,兄弟兩人密談了将近一個時辰,最後在全京城風傳的是忠順親王貌似被罵得臉都紅了,急匆匆就出了皇宮,可離宮之後第一件事竟然是一頭紮進王府裏專門安置男色的後園……
忠順親王司徒衍是司徒偃的異母兄長,先帝子嗣不旺,活到成年的皇子只有三個,分別為宮中宮女所生的二皇子司徒衍,中宮皇後牛氏所生的三皇子司徒偃,貴妃齊氏所生的五皇子司徒循。
當日先皇病危之時,在各方博弈之下,将三皇子司徒偃立為太子。司徒衍作為事實上的皇長子,在景德初年的腥風血雨中,若沒個明哲保身之道,早就不知怎麽死的了,到後來司徒偃鏟除權臣、親政成功,将他這個哥哥封為親王,號為忠順,卻沒有給他實際差事,只是榮養罷了。好男風和在天京城裏仗勢欺人,既是司徒衍的個人愛好,也是他的保身之道,也因此,他和司徒偃的兄弟之情維持得不錯,至少,比起快撕破臉的忠敬親王司徒循來說,他和司徒偃還是很兄友弟恭的。
林海面對司徒偃時的模樣,司徒衍一看就知道少年人心裏既非對權貴的谄媚,也不是對長者的尊敬,那是一種單純的愛慕之情,那種神情司徒衍見得多了……
他沒想到的是,司徒偃做皇帝極其稱職,卻在感情問題上如此單純幼稚,竟為了這小小少年的思慕之情連累前朝和後宮。他雖刻意遠離朝政,但不代表他門下沒有可用之人,在連着三四波人來求他勸解聖上之後,雖不願去撩虎須,也只得打點起精神進宮去了。畢竟,他覺得司徒偃當皇帝時自己的境遇,絕對要比司徒循當上皇帝要好一萬倍。
于是,在忠順親王五天內兩次進宮面聖之後,司徒偃終于恢複了正常,不過到這時,漫長的景德十八年夏天已經快過去了。
在司徒偃在天京城裏折騰朝臣和後宮的時候,林海正疲于應付來自母親和老師的關愛。安平侯夫人楊氏,并非完全拘泥的深閨婦人,她幼時也是充作男子養的,嫁到侯府,雖有幾個侍妾,卻都無所出,只有她生下了兒子林海和早夭的小女兒,內宅裏的手段可見一斑。同時,安平侯府自有茶園和鋪子,林謹知也都放心交給夫人打理,楊氏眼光絕非整日悶在內宅的老婦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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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自從四月之後,整個人都變了,那種發呆的樣子和時而微笑時而苦惱的神情,映在做母親的人的眼裏,自然察覺到兒子春心動了。尤其是四月底的某一天,大丫鬟連翹一早便臉紅紅地求見太太,帶着太太仔細察看了少爺的床單和亵褲,更讓楊氏感到兒子确實是長大了。
于是在和林謹知切切商談之後,初夏時分,林海發現自己房裏多了兩個美貌少女……
“奴婢碧桃(春桃)見過少爺。”
林海有些傻眼,他既不是聖人也不是呆子,但要他以斷袖的心理和十四歲的年紀跟女人上床,這在他的認知裏顯然是不應該出現的事情,于是他一邊打發連翹帶着這兩人去外屋,一邊去找楊氏理論。
“兒呀,你也不小了,如今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紀。就是房裏放兩個人也是應當的,你若是擔心日後媳婦進門不好看,到時候遠遠打發了就行。”楊氏理所當然。
“兒子曾在寒山寺佛前發過誓願,不中舉不娶妻。況且朱先生也常教導兒子莫以女色移了性情……”林海毫無心理負擔地撒謊。
楊氏細細觀察兒子,這個孩子自兩年前大病一場之後便有了些不一樣之處:還是認真讀書,卻同時也知強身健體;以前對朱先生純屬恭敬,現在卻有了些忘年交的樣子;小時候還肯跟着自己去拜佛打醮,如今卻是朱先生三催四請用了些手段才讓他去趟寒山寺,卻在佛前發了這樣的誓願……
但這樣的兒子更可心了,要知道前世林海父母早亡,如今得了确實疼愛自己的便宜父母,也便願做些承歡膝下的娛親之舉,使得林謹知與楊氏皆十分欣慰。
如今兒子既然已經在佛前發誓,那自己也不好橫加阻攔,何況見兒子不貪女色,楊氏心裏也是歡喜的,便叫林海只将碧桃、春桃當做二等丫環使喚罷了。
反而是朱轼這裏,他對林海這個學生是越來越滿意,卻不料自己來回揚州月餘,這個孩子竟然另有了小心思。說來朱轼雖然年過四旬卻從未娶妻,當年不願在朝為官又不見容于宗族,為的就是他那斷袖的毛病。大夏雖然不禁斷袖,但男子不娶妻生子仍不是世上能容之事,朱轼歷經情傷,加上心性孤高,更不願有女人絆住自己,便幹脆做了放浪浮生之人。
他本以為自己會周游天下到老死,卻不料來到姑蘇一處茶園,竟遇到了命定之人,從此跟随在林謹知鞍前馬後,不但為他教導兒子,還為他守着一份真心。
這樣的人見到林海的模樣,心中便生了警惕,本想挑明了直說,又怕這孩子面皮薄挂不住,更怕自己那隐晦的心思被林海這同道中人察覺,只好徐徐圖之。
7秋實(修)
作者有話要說:2月22日修:改章節順序名……5555,我是個數數無能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