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你誰啊, 就你也配替本王修果樹?
餘思歸渾然不知自己早已代入了山大王風格,拒絕得幹脆利落。
“不用了。”歸歸慷慨地說,“自己的事要自己做。”
那一剎那盛淅面色微變, 似乎還想說什麽——然而下一秒鐘學農基地的老師來了, 所有人都被踢了回去。
所以說在學農基地逃避一個人是很容易的。
其實和朋友不應該計較這些。別說普通朋友了, 哪怕是劉佳寧——有時寧仔并不回複餘思歸的消息,或者幹脆一鴿就是四五天, 再或者在外頭和別的同好聊得飛起, 餘思歸從不曾在意過。有時她自己都意識不到劉佳寧忽視了自己, 或自己忽視了寧仔。
如果有人對思歸說“寧仔不喜歡和你聊天”或“寧仔去漫展勾搭小妹妹了”, 試圖用這兩樣傷害餘思歸,思歸甚至會覺得這是個樂子人。這些事物根本不是這樣衡量的,且先不提這和歸老師有什麽關系, 寧仔是個一定會回歸歸身邊的人。
十二年的友情, 令時間與空間都成為了次要事物。
有人說友情也需要對等,但大多數友情不會經過天平稱量,不會斤斤計較。
仿佛朋友只要「存在」,就足以給自己慰藉一般。
餘思歸用剪刀剪着桃樹枝桠。四月桃花剛落, 殘花仍在。
……可是盛淅卻似乎不适用于這個标準。餘思歸想。
思歸喜歡和他聊天,哪怕共同話題沒那麽多也沒關系;想從他那裏聽到晚安, 想和他什麽都不做地呆在一起。
不願意被他忽略,不願被當成一個普通的同學,懵懵懂懂地想成為一個有點特別的存在。
特別的……什麽呢。
餘思歸茫然地看着桃樹鼓起的、灰棕枝幹。
暮春桃枝是需修剪的, 如果不将多餘枝葉修剪去,會占用桃樹營養, 夏天的桃子就會長得歪瓜裂棗。
——特別的什麽呢?
明明是寧仔做了就沒事的,我甚至都不會察覺的事情。
歸歸想, 可是盛淅如果要做,我心底就會很難過。
……就像是被他欺負了一下,又像是心被他用小刀輕輕劃了一道。
思歸難過地閉上眼睛,耳畔傳來果園鬧鬧哄哄的噪音。
有人嘻嘻哈哈地大笑,有人揮舞着剪刀追打他朋友。
這一切與初中時無二,還是這麽喧嚣,少年們聚在一起總是鬼點子不斷的,但是又有這麽一點不一樣。猶如思歸身上曾一往直前的、孩子般的特質被打開了一點縫隙,從中冒出一點酸澀又甜蜜的東西來。
風與陽光吹在思歸面上,帶着桃葉枝幹的清淡氣味。
究竟是「特別的什麽」呢?
我想從這個同桌處得到什麽?我見過他身上的謎題,見過他用以掩飾自己的溫和面具,也見過他真正流露出的溫柔,見過他的狂怒。我日夜與他朝夕相對,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我此生不曾感受過的對等感。
仿佛我們來自同一個源頭……
而我生來就是要靠近他的。
餘思歸心中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卻又覺得答案可怕,不敢去細想。
然而不敢細想的結果就是,餘思歸躲得更利索了……
第一中學學農的晚自習是有考試的,餘思歸一到自習就粘着劉佳寧,坐得離盛同學呈一個對角線,非常遙遠。
教室窗戶很大,夜風習習。
學農基地是一個農學院改建的,老舊建築物外牆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水刷石,極具年代氣息,絲絲縷縷溫柔晚風穿堂而過。明明班上位置比較短缺,晚自習還疊加了數學老師的陰間小考,理論上這位考了全校第三的轉學生的同桌應該是個熱門位置。
但實際上他旁邊那個座位卻沒坐人,只放了盛淅的校服上衣與書包,書包的主人神色平靜,旁邊那位置不提供給任何人。
餘思歸直覺盛淅是把人恐吓跑了。
畢竟單人單桌真的很爽……盛淅還沒來當同桌的時候,龜龜體會了足足一個學期單人單桌,至今還懷念那種可以躺着睡覺的滋味。
晚自習課間。
餘思歸盯着遠處窗邊盛淅的後腦勺兒,神态非常警惕,仿佛一個斥候。
劉佳寧正在收拾筆袋,餘光瞥了眼朋友,茫然又飄忽地問:“幹啥呢?”
“在警戒。”餘思歸嚴肅答道。
下一秒鐘盛淅忽然推了下桌子,站了起來。
少年個子高挑,只穿一件黑T恤,猶如模特一般。
警戒的歸歸立刻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立刻抓起筆和卷子,貓着腰順着教室後門逃了出去——逃得飛快。
劉佳寧:“……”
劉佳寧仿佛看到了什麽目不忍視的東西,閉了下眼睛……
盛淅朝教室後排走來,考個數學似乎還給他考困了,睡眼惺忪的。
他走到劉佳寧面前,挺散漫地兩手在歸歸老師凳子上一撐,低頭看了餘思歸人走凳空的凳子一眼,漫不經心地問:
“人呢?”
劉佳寧抱着絲‘萬一呢’的念頭,答道:“出去了。”
盛淅靜了三秒,冷靜地問:“真這麽容易生氣?”
“……”
這句話問得過于直白露骨,是能令人心神恍惚一下的程度。
寧仔心中一時難以平複,以另一個問題回答了姓盛的:“你第一天認識她嗎?”
這句話果然非常有用,一下子就把轉學生敲醒了。
教室裏喧嚣不堪,被反問的人緩緩垂下眼睛看那張凳子,半晌自嘲道:
“慣的。”
……?
你是想讓我怎麽回你?你跟我說這?劉佳寧幾乎想把轉學生一掃帚轟出去,然而盛淅似乎也沒想得到啥答案,只簡短道了聲謝,朝門外看了一眼,然後回了自己的位置。
夜風吹着少年人的背影,他身形挺拔,猶如松柏一般。
夜幕深黑,學農基地所在城郊夜色清亮,天空繁星低垂。
歸歸老師是溜出來找班主任問問題的。
學農基地其實給老師配備了個辦公室,但據說來的任課老師們來基地的第一天,大家剛放下行李就被老鼠吓得去世,六班的語文常老師鼓起勇氣,準備收複人類的失地,用棍子戳了下那只老鼠,準備把老鼠攆走關在外頭——
——然後發現那老鼠早已餓死了不知多久……
死老鼠絕對比活老鼠吓人,那下沖擊實在是過于巨大,柔弱的一中任課老師們慘叫連連逃出辦公室,女老師們差點連夜扛火車走了。
從此一部分任課老師寧死不進辦公室,辦公的地方千奇百怪,據說是個可以出張一中學農npc地圖的程度……
賀老師是柔弱老師中的一員,他駐紮在食堂裏。
……
餘思歸抱着題去找他時,老師正在昏暗的鎢絲燈泡下看一本書,封面雪白,應該是他在車上提的那本、被他高中班主任推薦的,關于西南聯大的書。
他見了學生笑了笑,摘下眼鏡,準備答疑。
歸歸老師倒也不全是來躲盛淅的。
她确實有幾個概念性的問題略有混淆,物理作業中的拔高題部分有幾道題挺刁鑽,用平常的算法算得相當費勁——餘思歸直覺肯定有更簡單的算法,否則考試遇到這種題大多數人都會完蛋,于是來找賀老師了。
平時其實和盛淅讨論下也能出結果,然而現在歸歸老師不願面對他。
賀老師看了看學生的解題步驟,沉吟片刻,頗有興味地問:“學過微積分沒有?”
餘思歸愣了下:“……先前拔高的時候學過,但當時只是略作了解……”
賀文彬給餘思歸講題不需要很下功夫,只拿着紅筆在卷子上寫了個式子,對這學生道:“積一積。”
餘思歸仍滿頭霧水:“可是老師,這裏用微積分……”
女孩子問題還沒問到一半,頓時了然喊道:“啊!就是這個軸線某點的三種可能是這麽表達——”
“對。”
賀老師說,拿起那本書,老神在在地說:“你理解得不錯。回去如果有同學不會,你就再給他們講講。”
歸歸笑得眼睛都彎了。
賀文彬見了學生笑,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贊許神色,很難得地誇她:“餘思歸,你悟性一直不錯。”
“可能是吧,”歸老師立即照單全收:“但老師您給我講題也夠敷衍的。”
賀老師失笑:“我可去你的吧,敷衍?逼着老師也踹你兩腳?”
餘思歸撓着頭笑起來,将卷子折了兩折,然後看向自己的班主任。
飯堂的鎢絲燈昏暗發黃,但有種來自上世紀的歲月感,與第一中學不同,這裏仿佛是紮根于泥土的、另一個更為古老的校園。
“老師。”思歸忽然開口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您說的「實業」是什麽意思。“
飯堂裏沒什麽人,賀老師甚至比平時更沒架子,哦了一聲,問:“想出什麽結果了嗎?”
“沒有。”
歸歸誠實地回答。
“憤于國力之弱也,則曰講求武備;痛于民生之窘也,則曰講求實業。”賀老師忽然念道,“你們魏老師應該在課上說過這句話。”
思歸一愣:“說過的,上學期講辛亥的時候。”
賀老師放下書:“我猜也是。”
“這是辛亥革命十年間社論裏的,”賀文彬對自己的學生說,“意思是同志們憤怒于國家力量的衰弱,則說要講求軍武儲備;同志們心痛于人民生活的窘迫,則說要講求實業……實業之于我們,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餘思歸呆呆的。
賀文彬說:“萬國博覽會,人家陳列蒸汽機,陳列成本低廉到足以普及世間的電燈泡……按鈕按下去的那一瞬間,幾千公裏外的奧馬哈展區燈火通明。”
然後班主任頓了一下,說:
“那年我們帶着熏魚去。”
鎢絲燈泡的昏暗燈光下,學生怔怔望着老師。
“熏魚,”賀文彬仿佛很荒謬似的笑着搖了搖頭,又問:“魏老師和你們講過沒有?”
餘思歸對這個仍有印象,說:“講過的。”
“世界的代工廠。”賀老師忽然說。
這六個字反複地出現在報紙上,出現在媒體中,出現時多半帶着我們蓬勃發展的驕傲語氣,可班主任說時卻帶着一點很淡的自嘲,甚至讓人很難想起這是一個平凡的高中物理老師。
然後這個平凡的高中物理老師對學生說:
“這個「代工廠」,究竟意味着什麽?”
餘思歸那一剎那愣住了。
“思歸,”
中年中學教師沒戴眼鏡,以溫和目光望着自己的書,道:
“你悟性好,老師說這些,多半也就夠了。”
熏魚。
餘思歸想起十多年前那臺巨大的儀器。
那儀器非常關鍵,每次壞的時候課題組都愁雲慘霧,所有的實驗都得暫時告一段落,大家一起伸腳放大假,等維修專家過來,修好了才能重啓。而維修專家來時衆人都得回避。
儀器雖然挂着課題組的名字,是他們高價買來的,卻從來不曾屬于那群學生。
……
那年的小孩子沿着歲月向後看,想起儀器壞的那段日子,媽媽跟着課題組放大假,終于閑下來,帶小歸歸去北海公園玩。
北海晴空萬裏,湖面映着遠處瓊華島與永安橋,湖面拂柳,悠悠然如黃發垂髫。
當時小歸歸玩游戲,一只小孩子在草地上笑得打跌,媽媽當時也跟着笑。大概是覺得女兒可愛,笑完把閨女抱在懷裏,親昵地揉腦袋上的毛。
當時媽媽的心情又是怎樣的?
餘思歸越想,腦子越成了一團糟,回宿舍的路上都呆呆的,拽着劉佳寧,被她一路拖着走。
……
暮春時節月明星稀,烏鵲北飛。
學農基地其實有好景色,這破地方除了條件稍微艱苦了點兒之外——尤其上完晚自習穿過田埂回去的時候——但僅是‘不用上課’這一點,就足以彌補它的千般不好萬般差勁。
不過話說回來,條件确實是艱苦了些……
洗漱的洗手池甚至有一處是露天的。
思歸回宿舍的路上看到那狂放的上世紀産物,和上世紀洗手池邊打水洗漱的男同學,忽然想起盛淅家豪宅那種連幹食櫃都透着精致的、常人難以匹敵的金光閃閃程度,腦子裏忽而沒來由地冒出一句“他适應得了嗎”……
……好擔心盛大少爺在宿舍會不會睡不好覺。
下一秒餘思歸心頭一凜,意識到自己簡直是小女仆心态,盛少爺對她的存在感已到了人神共憤的程度。
劉佳寧一晚上都挺安靜,卻忽然挺複雜地開口:“怎麽了?”
龜龜含着難以置信的淚水,問:“我像女仆嗎?”
劉佳寧:“……”
“你像個屁的女仆,”二刺猿劉佳寧暴起怒道,“別他媽說夢話了成嗎餘思歸?你侮辱啥不行侮辱妹抖?你配嗎餘思歸?你配嗎?”
龜龜一呆,眼眶裏含着驚恐淚花:“可、可是我……”
可是我剛剛感覺自己好柔弱……
“女仆,就你?搬進人家第二天就會因為少爺說話語氣稍微兇惡了點就給少爺飯裏下毒結果牽連自己的朋友讓朋友無端被狗一下的那種?”
劉佳寧憤怒地把龜龜老師一把推進宿舍:
“大魔王不要登月碰瓷!”
歸歸感到自己柔弱極了,竭力争辯:“可我不是大魔王……”
“不要登月碰瓷!”劉佳寧兇惡地晃晃手指頭,“收拾好你自憐自艾的心情趕緊滾去洗漱,要不然我他媽找人給你一悶棍!”
龜龜被吓得不輕:“你對我怎麽這麽兇?”
“我他媽無辜被你牽連……”
劉佳寧喃喃:“我年紀輕輕未來可期,還沒招過這種恨……”
招什麽恨?歸老師完全沒聽懂。
下一秒寧仔殘暴地望着她,幾乎從牙縫裏往外冒寒氣,一字一句道:
“你今晚給我夾緊尾巴做龜,收拾東西洗漱去,要不然我讓你魔王都做不成!”
做什麽?什麽龜?
餘思歸剛要大發一通脾氣,劉佳寧就拎着盆,将門甩在了朋友臉上。
——這天晚上,寧老師異常的兇悍。
……
思歸同志堅決沒有抓緊時間洗漱。
她在宿舍裏把大家的零食蹭了個遍,還和舍友玩了會兒快樂的上床搶枕頭,最終被舍友用枕頭叭叭拍了下去,還被人家拍了好幾張照片——然後學農基地就拉閘了。
拉閘是真正的拉閘,一瞬之間天地間再不剩半點光亮,宿舍裏伸手不見五指,外頭只剩查房老師一扇扇推門的聲音。劉佳寧手機光芒熒熒地映着臉,簡直女鬼一般,盯着餘思歸問:
“沒洗漱吧?”
餘思歸:“……”
“到熄燈了也沒洗漱吧?”劉佳寧冷冷道。
歸老師吓得想死,連忙抓着盆跑了出去。
外面黑咕隆咚,洗漱間的燈也被拉了閘,黑得像在裏面藏着一只地獄三頭犬。
基地節儉極了,完全不考慮同學們晚上上廁所會不會掉進茅坑,可能掉進去了還會幫他們省錢。
遠處狗叫适時響起,撕心裂肺,宛如鄉村驚魂夜。
餘思歸在黑漆漆的洗漱間門口伫立片刻,做足了心理建設,艱難地鑽進去,小心地擰開了水閘。黑暗裏水聲嘩嘩作響,龜龜摸黑接了小半盆水。
外面傳來簌簌的腳步,多半又有倒黴蛋錯過了日子,此時來洗漱了。
另一個盆被放下,很輕。
來人身形挺高,身上一股很淡的松葉氣味,動作很輕地放了水,開始洗漱。
有人陪着總比沒人陪着要強一點,餘思歸咬着牙刷想,一邊摸出手機打光。
熹微月光灑落,餘思歸趁着月光戳開微信,看見盛淅的消息仍停留在前一夜的「睡了嗎」裏。
……沒回他,他就不找我了。
心根本不誠。
歸歸感到自己被玩弄了感情,難過極了,咬着牙刷悲傷地看屏幕,等着盛淅的框會不會變成正在輸入,今晚再來問問同桌睡了沒有,或者質問“為什麽不回我微信”。
……哦對,白天又拒絕了他一次。
餘思歸突然想起這點,沉默三秒,委屈地認定他就是心不誠。
旁邊那挺高的少爺洗了臉,擰上水龍頭。
做事相當有條理的樣子。
餘思歸則沒有條理,洗完臉把洗面奶丢進盆裏頭,咚的一聲,接着是口杯和牙膏,餘思歸把盆拿起來時又忍不住看了眼微信,然而還不待歸歸老師看清微信上0條未讀、根本無人在意龜的悲慘境況——
一個熟悉嗓音就嘲道:
“洗完了?”
餘思歸:“……???”
那聲音過于熟悉,那剎那,思歸被吓得差點慘叫出聲……
而旁邊洗漱的人按住了餘思歸的盆,十分熟練地擋住剛剛洗漱完的、不具備反抗能力的歸老師的去處。
“別叫,”
盛淅身上帶着剛剛洗漱過的水汽,在黑暗中很輕地、斯文地對她說:
“把老師引來,你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