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夜空繁星閃爍, 窗外的黑夜裏垂柳随風而動。
伸手不見五指的洗漱間中,水龍頭滴水聲靜寂可聞。
“別叫,”
黑夜中那聲音很輕地道:
“把老師引來你就完蛋了。”
餘思歸聽了這句話差點兒沒喘過氣來, 轉學生自夜中現出身形——他眉目間還帶着沒擦淨的水汽, 有種幾不可查的、俊朗而惡劣的意味。
思歸顫聲開口:“你……”
他豎起食指, 輕輕一噓。
餘思歸吓得不輕:“盛……”
“噓,”盛淅重複, 嗓音挺溫和的, 道:“不是讓你別說話了嗎?”
“……”
下一秒轉學生稍微湊近了點, 善意地提醒自己的同桌:
“小心把老師引過來。”
思歸連呼吸聲都被吓得壓抑住了, 她心裏有無數問題想問——而“你為什麽在這”一定是最首當其沖的一條,那一瞬間驚喜和驚吓的邊界都變得模糊不清。
女孩子聽見洗漱間外查房老師走來走去,那是巡視各個宿舍有沒有手機亮光的腳步聲, 然後她擡起頭, 看見自己的優等生同桌。
同桌眺望着夜色濃郁的窗外,觀察老師蹤跡——而後漫不經心道:
“你就沒點戒心。”
歸歸吓得眼角都泛起一點濕意:“我……”
——我什麽?餘思歸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争辯些啥,只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被另一個人重重地捏住了。
“沒點戒心,連堵你都這麽容易……”
盛少爺哧地一笑, 對思歸說:
“歸老師,跟我走一趟?”
什麽跟你走一趟?餘思歸驚懼之下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一開口就顫顫巍巍的:“盛淅,你知道現在是什麽……”
你知道現在是什麽場合、這裏是哪,你這樣做合适嗎?
盛淅仿佛知道同桌在問什麽, 溫和答道:“是熄燈睡覺的時候。”
然後他帶着一點非常危險的滋味,壓低了聲音, 很斯文地對龜龜重複:“出來,跟我聊聊。”
歸歸老師終于回過神, 意識到自己被打壓,露出一絲根深蒂固的倔強:“可我不願……”
“餘思歸,”同桌打斷了她,表情紋絲不動,溫和地說: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是在跟你打商量?”
……我不願意,你誰啊你!
你知道孤男寡女熄燈之後在外頭逗留該當何罪嗎!萬一被抓住了怎麽辦,教導主任要打人要請家長的!教導主任要揍我的話你去替我挨打嗎!
……又不會替我挨揍,憑什麽拉我一起下水……
但是龜龜當時被姓盛的吓得不輕,死活沒敢說出那個“不”字來……
不會替歸老師挨揍的盛少爺心情意外的不錯。
他路上沒怎麽說話,拽着歸老師繞了點小路,兩人回來時查房老師已經結束了第一波巡視,庭院裏半個人都不剩,基地萬籁俱寂。
宿舍區寂靜如深夜的山,唯有田埂裏傳來春夜蟲鳴。
第一中學不可能不嚴查住宿,一旦被抓到倆人肯定同時完蛋——深更半夜的同班男女同學拉拉扯扯夜不歸宿,再沒有更不像話的事,現場從市區空降個教導主任來爆揍龜龜都不算過分的。
然而學農基地住宿安排非常狗屎,從那祖傳的‘男女混住’就可見一斑。而且因為住宿條件太爛,廁所與洗漱的地方還在外頭,是獨立于宿舍小平房而存在的設施,老師不可能禁止學生起夜蹲坑坑,因此大多數管理措施形同虛設。
正當歸歸老師正套公式計算自己和死亡的距離的時候,盛淅忽然帶着她,走向了宿舍小平房的後頭。
宿舍小平房後面是個小花圃,月季葉在夜裏搖曳,春風習習。
餘思歸看着牆上的水刷石愣神兒,堅決不開口向他搭話,兩人間的沉默仿佛要持續到天荒地老一般,盛大少爺卻突然打破了沉默:
“……脾氣挺大。”
他說。
餘思歸聽了一凜,問:“你第一天認識我嗎?”
那一瞬間盛大少爺哧地一笑。
他只一件白天穿的黑T恤,露出修長胳膊,在夜色裏擡頭望向思歸,揶揄道:“所以是真生氣了?”
歸歸:“……”
被套路了。
餘思歸那一瞬間簡直希望自己是個死的,心裏那點酸澀的別扭無所遁形,心想沒錯我就是脾氣大得鴨批還斤斤計較你給我發消息的頻率……沒錯我就是連頻率都計較!而且你今晚還沒給……還沒給我發……!
歸歸思及至此,羞恥程度登峰造極,幾乎想把自己卷成一只卷餅,躲進卷餅紙裏…… 然而下一秒,盛淅就輕輕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
他很輕地、而且認真地道。
夜風拂過月季枝葉,田間地垅響起啁啁蟲鳴,如信紙潑下的墨水。
思歸一呆,那一剎那紅暈再無所遁形,如盛夏的爬山虎般爬上了她的耳朵。
“……不該兇你,”少爺輕輕地、帶着一點哄人的意味,對女孩子說:“當時該給你把行李箱拿出來,更不該說你擋了人道兒。”
然後他很溫和地再次道歉:“對不起哦。”
……等等不是這個原因!歸歸瞳孔地震!
我生氣是因為你微信居然不回我……下一秒龜龜忽然意識到姓盛的沒完全明白這裏的彎彎繞确實要好太多,大驚之下鬼老師終于拉回一線理智,決定保住這個美麗的誤會。
畢竟沖上去直白對同桌開轟盛淅你是不是不喜歡給我發微信我沒有收到你的晚安今天我就要被氣死啦——這已經不是腦筋不正常的問題了!
十有八九會被盛淅當成神經病……
歸老師是只聰明、敏銳的人類,頓了三秒,當場見好就收,非常倔強且高姿态地表态:“那行吧,我接受你的道歉。”
盛淅:“……”
“你到底為什麽脾氣能這麽大?”盛淅納了悶兒,“誰給你的膽兒啊?”
餘思歸怔怔地道:“不可以嗎?”
盛少爺靜了三秒,接着平靜、甚至于說寬容地對歸歸說:“你随意。”
歸歸立即十分感動,心想盛淅果然是懂我的,不愧是我從小到大最寵愛的一任同桌!——然後被同桌揪住了龜龜腦袋頂的那根桀骜不馴的毛。
“……”
餘思歸被襲擊得猝不及防,震撼地問:“你是……是在報複我嗎?”
“怎麽會呢?”同桌神情溫和。
然後他使勁捏着毛一揪……
那下非常兇惡,差點把歸老師毛拽下來——然後在歸歸含着疼出的淚、準備親手手刃了他之前,盛淅無辜地發表了個評價:“它實在是太翹了。”
太翹就能揪我?!歸老師震撼到要鯊人……
然而下一秒,盛淅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促狹一笑,半是捉弄半是揶揄地說:
“歸老師,反正都這麽晚了,想不想再去玩一會兒?”
……
餘思歸至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好”。
那明明是很危險的,被老師抓住了就會被浸豬籠,但似乎一旦碰上了盛淅,歸歸本就不多的原則也會搖搖欲墜。
學農基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翻牆出去玩是萬萬不可能的。倘若翻牆出去了,只能面對一條連路燈都沒有的大馬路。所以所謂的‘玩一會兒’只是在學農基地找了個僻靜的的田埂坐着,聊了會兒天而已。
似乎兩個人都不想回宿舍似的。
月明星稀,春蟲啼鳴,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深黑的夜裏他們聊得天南海北,餘思歸仿佛受了賀老師的啓發,不受控制地和盛淅說起自己的家,和他說起自己在清華園的童年。
餘思歸其實懷着一點他會不會同樣說起自己的過往的心思。
餘思歸是真的想了解他,想和他交換過去。
——沒來由地想被他信任,想被他視為對等的存在,想真實而毫無隔閡地聊起我們的過往與将來。
但是盛淅只是笑着,以一種柔和神态聽餘思歸聊課題組來自五湖四海的搪瓷小飯缸。
那年代各個大學入學三件套與現在全然不同,現在是手機電腦與相機,當年卻號稱拎一個搪瓷缸就能來上學。而像每個大學所售賣的校內logo演草紙一般,那年代大學還會把學校logo印在打飯用的搪瓷缸上。
課題組所有人母校各不相同,但每個人都以非常驕傲的态度,用着自己從母校帶來的飯盆。
“他們吃完飯甚至會把盆啊缸啊的一字排開。”歸歸笑道,“就跟宣誓主權一樣。”
媽媽的清華,李叔叔的中山,隔壁北大的缸也不少,還有華東五校與西南的數所大學。他們聚在一處,在同一個屋檐下,卻用一個飯缸區分開。 盛淅眉眼帶着很淡的笑意,一言不發。
思歸想了想,說:“我小時候覺得叔叔阿姨老喜歡在奇怪的地方鬥,好幼稚,但是長着長着我又有點懂了。”
“嗯?”
盛淅聽了微微一頓,溫和地看着她。
餘思歸那一瞬間有點不太好意思,羞赧地說:
“……你不覺得咱們班上的大家也會做這種事嗎?”
盛淅愣了下,仿佛沒想到這答案似的,繼而哈哈大笑。
這倒是真的,高一十班這幫人做這事半點不奇怪,甚至更幼稚的也有可能。
“少年意氣嘛,”餘思歸開心地解釋,“互相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較勁。”
然後她又想了想,說:“……其實挺唏噓的。他們裏有些人孩子都要上大學了,我還能記得他們少年時的樣子。”
盛淅坐在松而濕潤的泥土上,望着旁邊的思歸,忽然開口道:
“你每次說起清華園都很懷念。”
“是……是嗎?”
歸歸一愣,然後悵然道:“……也許吧。”
“因為那時候雖然窮了一點,”餘思歸說,“但其實是很美好的,大家都對我很好,還不用上學,簡直再快樂不過……”
盛淅:“回這裏之後就上學了嗎?”
歸歸微一思索,答道:“那時候我媽就有工作了,付得起幼兒園學費了。”
盛淅很淡地一笑,仿佛在哀悼龜龜老師逝去的可悲童年,然後忽然問出了最後的問題:
“你名字裏的‘思歸’是怎麽來的?”
女孩子一愣:“啊?”
餘思歸從沒考慮過這一點,盛淅又專注地盯着她道:
“思歸,應該就是思念回歸。”
“你媽媽給你起這個名字,”盛淅柔和地問,“究竟是什麽意思?”
餘思歸還沒來得及回答,遠處手電筒突然一亮,聚光燈劃過夜空! “誰在哪!”
中氣十足的年級主任當頭一聲暴喝!
他大約是察覺了什麽,緊接着那手電筒直沖他們而來!
燈光普照大地,沿着地頭四處逡巡,那場面宛如農村抓奸,龜龜老師眼睛都瞪圓了,她終于清醒過來自己究竟被同桌蠱惑着做了什麽破事,居然大半夜不熄燈跑出來跟他聊大天!絕對是回頭倆人都得被請家長的程度——
勸退、勸退不至于……要知道第一中學還需再寵愛歸老師兩年……
而在燈光掃過來的前一瞬間,盛淅捉住了歸歸老師的手,把女孩子一骨碌推在了地上。
“……”
春日泥土濕潤,周遭雜草茂密生長。
歸歸老師眼睛吓得滾圓,世界天翻地覆,大氣不敢喘,她同桌低着頭看看她,然後帶着一點就這麽着吧的勉強神色,捏着歸老師手腕,把思歸壓在了雜草上。
餘思歸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噗地陷進柔軟的、春日的草裏。
“你力氣可真小。”
盛淅低聲笑道。
那笑聲裏帶着一點很難察覺的惡意和滿足感。
接着在籠蓋四野的、屬于鄉間的黑暗中,他撐在同桌身上,一手很輕地掰開了歸歸攥得死緊的拳頭,捏住了女孩子白皙柔軟的指尖,輕微一晃。
那動作用意不明,帶着一點迷戀意味。
“別怕,”他捉弄道,“你力氣真的好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