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餘思歸冷靜地看着大巴中排鬧騰的人。
去學農的路上陽光挺好, 那幫人得了個桌游盒子,在大巴上嘻嘻哈哈地玩一個叫Dixit只言片語的游戲,時不時還有人加入, 發出陣陣難以忽視的歡笑。
大巴在路上微微颠簸, 陽光搖晃, 玩桌游的這幫人——包括盛淅在內,既不怕暈車, 也不怕班主任。
賀老師這班主任當得并不高壓, 沒過線的話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大約是十班這先修班本來就是年級第一卷 , 本就壓力很大,當班主任的如果眼裏容不下沙的話班裏氛圍會很可怕的緣故。
因此班主任只是路過時看了看卡牌,讓他們聲音小些, 不要打擾到其他同學。
餘思歸手裏捏着手機, 盯着那夥人,眼神裏燃着一團火,似乎極為憤怒,連手機殼都被她捏得咔咔作響。
“……怎麽了?”
劉佳寧抱着自己的外套, 奇怪地問。
餘思歸緩緩收回視線,打開手機看自己的微信未讀, 冷靜地說:
“沒怎麽。”
手機上幾乎沒啥新消息,和盛淅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幾天前他來問了次作業。
餘思歸往下翻了翻,早上她媽給她發了條微信, 讓她這幾天學農注意不要着涼,說自己今天腸胃不适, 加上受了涼,相當不舒服。
腸胃不适……
餘思歸忽然有點煩躁, 發微信問:「你上周是不是喝酒了?」
過了會兒,柳敏回道:
「上周三校長設了個局,我沒喝多少。」
歸歸沉默了下,仿佛非常煩躁,接着從煩躁中又生出點憤怒來,打字說:「沒喝多少也是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腸胃不好,為什麽非要去逞這下能呢?」
「沒有辦法嘛,」歸歸媽打了個哈哈,「在那地方。沒必要掃那下興。」
餘思歸感覺自己仿佛錘了下棉花,緊接着馬上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脾氣不對勁,強行壓下心中的憤懑不平,問:「那媽媽你吃藥了嗎?」
歸歸媽聽了這話,二話沒說拍了張照片過來,就拍了她手上的兩顆藥,氫氧化鋁片及奧美拉唑——柳教授居家辦公常備胃藥中的中流砥柱。
「在吃啦!」柳教授挺高興地對女兒說,「謝謝閨女的關心!」
餘思歸對着屏幕發了一會兒呆,給媽媽打了一個「好」字,然後按滅了屏幕。
大巴沿着濱海大道飛馳,穿過老城屹立百年的港口。
窗外是無盡的春日大海,上下天光,溫柔地映着碧波上的千艘航船。
大巴前排傳來盛淅與李浩宇他們斷斷續續的笑鬧之聲,還有幾個關系不錯的同學細碎的拌嘴,靜谧祥和如暮冬落滿了雪的山岳。
賀文彬卻忽然道:“——同學們。”
班主任難得在路途上發話,餘思歸從手機中擡起頭來。
“你們知道西南聯大嗎?”
賀老師慢吞吞地問。
下頭傳來稀稀落落的應答。
當代高中生中不知道這所傳奇高校的人不多,但凡語文或歷史課上聽過兩節課,都知道這所流亡的、将足跡遍布神州大地的大學,知道這所高校培育出來的大家們,知道它的前身後身,與後世的地位。
那所已消失的傳奇。
——與傳奇的所培養出來的學者、詩人,與屬于這大地的院士們。
1937年仲夏,北平淪陷,國民政府出臺了高校南遷計劃。
他們組織動員了清華、北大與南開三所京津大學的中堅學術力量與最具鐵骨的學生,讓老師與學生分批別類地去往第一站長沙,在那裏組建了長沙臨時大學,也就是西南聯大的前身。
此後八年,這所高校足跡遍布整個祖國西南,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教授與學生在炮火聲中躲藏,為傷痕累累的神州保存了重要的科研力量,成為了歷史上最難以回溯的傳奇。
“我昨天晚上在看一本書呢,”賀老師說,“你們魏老師推薦給我看的。”
大家不敢說話,擡起頭看向大巴前排戴着一頂紫太陽帽的班主任。
班主任顯然沒太睡醒,恍惚地道:“那本書就是專講西南聯大……三七年八月,南開大學被日軍炸毀,盧木齋先生給南開捐贈的圖書館被炸毀殆盡,珍本碎片彈出屋外。”
賀文彬想了想,補充:“當時一個日本議員路過門口看了看,想撿,但是害怕遭報應,又把那珍本順着炸毀的窗戶丢了回去。”
高一學生從不曾聽過這樣的細節,一時聚精會神。
——有趣,卻又覺得這一切太過遙遠了。畢竟中間隔着八十餘年的歲月。
八十年,足夠一個垂髫小兒變成垂垂老者,足夠那些年輕學生化為再不會回歸的魂靈。
如今世間寧靜,大海沐浴着最普通不過的春天。
海邊單櫻散入南風,大巴路過港口時郵輪汽笛長鳴,火紅集裝箱轟然作響。
“當時三校學生南遷長沙的時候……”賀文彬沉思道,“主要是三個方向。先過京津鐵路,被重重排查,然後從天津渡口上海輪,乘船南下——有人從上海走,有的師生從廈門。”
餘思歸發着呆看班主任,然而下一秒賀文彬指向窗外風平浪靜的渡口,說:
“還有很大的一批師生,八十年前,就是從這個港口上的岸。”
“……”
那一剎那,猶如歷史與現實的邊界被打破了,大家不受控制地望向大巴車外的碼頭,仿佛從沒意識到過自己生活在歷史一角之中似的。
窗外大港碧波蕩漾,集裝箱寧靜地摞成數座山。
卸船機漆着明亮橙色油漆,高大巍峨,為海畔風雨斑駁——這百年的港口如今主用于進出口鐵礦及煤炭,因着進出口的便利,沿着港口還發展了數家船舶重工。
梧桐樹下綠燈亮起,工人披着驕人陽光,戴着紅安全帽穿過柏油馬路。
“同學們,”賀老師扶着座椅靠背,道:“這次學農,我希望你們能好好思考一下‘實業’二字,意味着什麽。”
下一秒鐘有人就嬉皮笑臉道:“老師,我們想出來了期中考試能不能加點兒分?”
“去你的,”賀文彬立刻踹他一腳:“就你這點兒出息吧。”
那學生吱吱叫着滾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個沒出息的倒下了,就有千千萬萬個沒出息的站起來,有人很陰陽怪氣地複述季羨林日記,道:“這些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洩氣,還成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
“——他娘的什麽東西,”
賀老師拿手裏的書在體委頭上一敲:
“就你也配念人家季老的日記?季羨林人家清華畢業,寫個日記罵清華教授考試太多,您是準備去哪高就,在這陰陽怪氣賀老師的期中卷子?”
班上聽了嘻嘻哈哈地笑個沒完……
陽光穿越萬裏雲層,灑落在大巴車廂中。
餘思歸只覺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受,仿佛一顆草落在了春天年少的土裏,薄窗簾搖來晃去,染得女孩眉眼熾熱,心中萬物萌發。
他想告訴我們什麽。
餘思歸怔怔地想。
……不對,是他們。
是他們想告訴我們什麽。
「實業」。
官方的詞條解釋是‘農、礦、工、商等經濟事業的總稱’。
歷史上更學過‘實業救國’四個大字,近現代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康有為與梁啓超二人在救亡圖存時提出的口號,然而卻以失敗告終。
餘思歸琢磨不明白「西南聯大」如何與「實業」扯上關系,因為那所大學兼容并蓄,綜合到不能更綜合。硬要說的話組成西南聯大的三校中只有媽媽出身的清華注重應用工科與實業;南開重商,北大學風則自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文人氣。
清華卻是入世的。
……也許這就是兩所大學互相看不順眼的原因……根子上差得有點大?
歸歸莫名地撓了撓頭,想起媽媽恰好是清華工科出身,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在大巴車前排昏睡的賀老師。
……老師究竟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正經地提問?
思歸得不出答案,卻覺得心裏一角被攪得發麻。
去學農基地的路途遙遠,近兩小時車程,高速公路兩側青翠麥田綿延伸展。
大多數同學玩累了就靠在窗上呼呼地睡一覺,劉佳寧倚靠在歸仔肩膀上,餘思歸卻被那問題攪得睡不着,摸出手機,想和媽媽說兩句話,想問她點什麽。
但是話到了嘴邊,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好奇何物。
……不知道媽媽的胃好些沒有。龜龜想。
柳敏的腸胃是個老毛病。她日常的壓力是很大的,整個課題組的論文及事務都事無巨細地壓在她身上。柳教授曾經招過兩個青椒,但那倆人能力遠不能及大老板柳敏,最終歸歸媽又把大部分活兒攬了回來。
像是屬于完美主義者的詛咒,一到臨近畢業的時候,這位完美主義者的十二指腸潰瘍就會狠狠發作一通。
……除此之外,還有人際關系及應酬。
高校裏應酬較少,大多數老師都不太能喝,但是酒桌文化源遠流長,到了要解決問題時,酒桌仍是一個必備的選項。
——因此,‘酒’是柳敏逃不過的物事。
餘思歸沒來由地有些心酸,靜靜地看着自己校服裏探出來的一角手機,和它漆黑的屏幕。
大巴前排傳來很輕的、玩桌游的吵鬧聲。
歸歸能聽見盛淅笑得挺高興,聲線很低,卻挺好聽的。
“……”
「昨天晚上微信就跟他們說好了。」
這句話忽然在思歸耳邊響起。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硬是被扭曲出一絲很壞的意味來…… 餘思歸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味道,酸酸的,心髒仿佛都有點發脹。
也對,歸歸茫然地想。
盛淅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
他會主動加我微信,肯定也會加別人。而且看盛淅那交際能力,好友列表上千都有可能……可惡的現充。
他肯定也會和別人聊天,然後和他們定下第二天要做什麽。
說不定和別人聊天,會比和我聊開心。
思歸看着窗外綿延的麥田,輕輕将腦袋磕在了冰冷的窗戶玻璃上。
……可能有更多的共同話題,更多的、雙方都喜歡的游戲;有雙方都喜歡的運動,可能還會聊一點男生之間限定的小話。
比如球鞋、比如外設……或者班上哪個女生更漂亮。
餘思歸那一瞬間,忽然覺得心裏酸酸地痛了一下。
女孩子靠向窗外春日溫柔的鄉裏,眼眶泛起很淡的酸澀,在金黃陽光中冒出第一個了然的念頭:
「是了。盛淅是男孩子來着。」
是男孩子來着。
……男生,應該是會考慮女孩子漂亮與否的。思歸想。
畢竟我和劉佳寧私下也會聊一聊哪個男生比較好看,他們可能更不會例外……那是我無法涉足的領域,沒有人會和異性聊起班上同學漂不漂亮。
而同桌,這輩子都不會和我開啓這樣的話題。
——我們只會聊一聊作業,聊點學校裏很淺的傳聞,說兩句任課老師的壞話或者別的。然後他說,餘思歸,時間不早了,你早點睡,晚安。
……“祝你好夢。”
他會這樣講。
而且昨晚盛淅還沒有講。
餘思歸那一瞬間鼻尖微微一酸,仿佛被什麽念頭狠狠欺負了下,連眼尾都泛起了很淡的紅。
下一秒,女孩子逼着自己閉起眼睛,随着颠簸的大巴車睡覺,并決定了自己是早上起得太早,困了才會想哭。
果然我們早起的人會很脆弱……龜龜了然地想,我現在就要補覺。
等睡醒了就好了。
思歸閉緊雙眼,耳邊卻傳來盛淅帶着笑意的嗓音:
“……李浩宇我看我今天是得跟你這個賤人同歸于盡……”
等睡醒就好了。女孩子告訴自己。
春日暖陽溫柔覆蓋了麥穗,大巴載着一車少年,穿過田埂麥田,向遠處去。
睡醒了也沒好……
不僅沒好,還差點飛升。通往學農基地最後那段路連柏油馬路都沒得,是很長的一段光禿禿的泥土路面,歸歸距離睡着就差這麽點兒,但是車輪子沿着塊大石頭一碾,慣性所致,歸老師的頭對着車窗玻璃就是一個單擺運動。
“咚”一聲十分響亮,可見當事小球呆在原地就坐化了。
“……痛、痛痛……”
歸歸疼得眼淚都滾出來了,捂着自己的額頭,“我早就……早就知道我不該來……”
大巴到站。
學農基地大樹參天,泥土路坎坷不平,帶着一種上世紀的鄉土氣息,和非常難以察覺的、自由高中生的味道。
劉佳寧見了這場面,感到一絲茫然:“不是姓餘的你貼着着窗睡為什麽不戴個帽子?你未免對自己的腦殼硬度太過自信……哎過來我給你揉揉……”
歸歸聽了這話毫不客氣,把腦袋探過去讓朋友揉。她朋友簡直是個媽,摸到那可疑的熱乎塊兒,用虎口搓了搓,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
“沒事兒啊,沒事,”劉佳寧邊搓邊哭笑不得道,“下次記得戴個帽子吧你。”
餘思歸甚至感到悲憤:“全班就我磕得最兇……”
寧仔聽了又多搓了搓,然後拽着旁邊的思歸爬了起來。
大巴停在空曠場地上,風一吹城郊沙塵四散,露出灌木掩映的一圈小平房——多半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男女混住的宿舍。
條件,的确,頗為艱苦……
倆小時車程,同學們已經快被車悶死了,下車通道擠得不行,思歸艱難地夾在其中,拽着寧仔一起掙脫了下車的人潮。
就像終于被擠出來的一截牙膏。
大巴車外的行李架已架了起來,餘思歸左看右看也沒看到自己的行李,劉佳寧和她牽着手,也踮腳朝裏張望。
“找行李?”盛淅溫溫的聲音忽而道。
餘思歸一愣,擡起頭看見盛淅,他目光落在歸老師和她朋友身上,他跟那幾個和他一起玩桌游的男生仍在一處,放才仍在說笑,手裏還掂着車上玩的桌游盒。
劉佳寧立刻道:“沒錯!”
歸歸一呆。
“我幫你們去拿吧?”
盛同學顯然路上玩游戲玩得挺高興,心情十分不錯,二十四孝地問這對朋友:
“行李箱什麽特點?行李架裏東西挺雜,不太好找。”
這家夥眉目溫和英俊,猶如盛夏湖泊。
劉佳寧剛要占這少爺便宜,歸歸就忽然搶先,杠精地開了口:
“我不。”
“……?”
餘思歸擡起頭看着同桌,眼角還含着方才額頭磕出來的淚花,說:
“我不要你幫,我自己去拿。”
盛大少爺聽了,忽然哧地一笑。
他似乎覺得自己主動提出幫忙還被拒絕實在荒謬,目光終于斤斤計較地落在龜龜和劉佳寧牽着的手上,看了一小會兒。
然後這少爺挺壞脾氣地,以一個仿佛要把龜龜拆成小零件般的語氣,吩咐道:
“那你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