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一剎那周圍的人俱是一呆, 仿佛做夢都沒想過住宿條件能這麽随便,一時之間各懷心思。片刻後陳冉聲線顫抖,說:“……啥?”
餘思歸卻十分茫然地望着劉佳寧, 仿佛在等待下一個重磅消息。
劉佳寧懵懵地看着朋友。
歸歸過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 奇怪地問:“就這?”
劉佳寧說:“……什麽叫就這, 都已經男女混住……”
“男女混住不是很正常嗎,”教工子女茫然道, “你們果然還是不知道大學宿舍的人心險惡, 一句男女混住都能把你們吓成這樣, 等你們上了大學還會發現有些學校搞個宿舍樓一樓住機電男二樓住文學院女, 三樓安排一群外國人天天開着空調蹦大迪……”
陳冉險些一口水噴出來:“啥?”
“很常見的呀,”資深教工子女耐心地對同學們解釋,“大多數大學本身就很窮。窮, 而且利益糾葛非常深刻, 院系之間撕逼是常态,院系內部學科撕得狗毛亂飛更是常态,這一切呢直接導致大學的管理很容易又窮又野……”
劉佳寧驚魂未定:“你媽學校就這樣?”
思歸一愣:“這倒沒有。”
“那還好……”劉佳寧差點又從預備志願列表劃掉本省為數不多的985之一,驚疑不定地順了順氣。
然而話還沒說完, 就聽到餘思歸壓低了聲音:
“他們比這個窮得多了。”
劉佳寧:“……”
“偷偷告訴你們哦,”餘思歸聲音小小的, 狗狗祟祟地說:“他們有個校區幹脆連澡堂都建不起,只能男生女生混用浴室……”
陳冉終于沒忍住:“噗——”
“就,不要報考。”思歸友好地說, “我媽提醒過我很多遍。”
劉佳寧嗆咳不止:“歸仔,你媽怎麽可能讓你考她們學校?”
這話說得倒也沒什麽問題。
餘思歸入學時就是被當成重點中的重點清北苗子挖來的, 在班裏相當張狂,卻沒人能說出她半點不是, 每次考試都甩着學校畫的重本線七八十分。
這種人尖兒斷然不可能考慮省內普通985。
人尖兒想了想,很平和地說: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嘛。總得考慮些看上去很離譜、可能根本不會發生的事情。比如我被早戀耽誤了成績,或者幹脆就是往後學着學着我跟不上趟兒了……”
……跟不上趟了就考了個本省985。
體委越聽越覺得歸老師和她媽都是大魔王,連忙打了個岔:“歸老師。”
歸歸老師一呆:“诶?”
體委問:“男女混住的宿舍,你住過嗎?”
那一剎那,盛淅看向剛剛啃完餡餅,正用濕巾擦手的歸老師,目光仍帶着些許茫然。
女孩子眉梢眼角俱沐浴着很淡的天光。她實在是生得很嫩,線條白皙柔和,給人一種對她稍一用力就會斷折的、春日嫩葉般的感覺。
“住過的呀。”女孩子說。
思歸奇怪地說,“怎麽了,你們是想問問住宿體驗?”
體委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發表沒錯我就是變态你能不能給我仔細講講的言論,教室裏就忽然铛铛铛地響了鈴。
晚修永遠開始得這麽猝不及防,又如此的意料之中。
十班卷王們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各自翻桌子的翻桌子,爬回去的爬回去,凝重地回位上自習。
遠方天際終于露出淺淡的、屬于夕陽的昏黃。
餘思歸坐在自己位上拿出作業,盛淅坐在她身邊,仿佛頗為在意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後又移開了視線。
好像哪裏不太對勁……歸歸敏銳地察覺一絲可疑。
接着又覺得可能是錯覺。
期中前的作業量,實在相當恐怖。
餘思歸坐在窗邊,點當天的作業點出五張卷子三張學案,立時心生倦怠,心想這幫老師怎麽這麽沒數……然後把作業分了個三六九等,六等和九等直接發配寧古塔,三等的勉強做一做。
然後她拿起圓珠筆,咔噠一按筆。
“男女混住?”盛淅忽然開口。
天空暗沉下來,雲透出玫瑰的色澤。
他聲音不大,但恰好壓得夠低,從桌洞裏抽出課本,看向旁邊的同桌。
餘思歸一愣:“啊?”
“什麽男女混住?”盛淅仍是那聲音,挺在意地問,“為什麽會混住?”
餘思歸:“……?”
歸歸納悶他到底在在意什麽,帶着絲疑惑回答:“十多年前的老公寓樓,能混住就不錯了好不好。”
盛淅一愣,下一秒大夢初醒,帶着絲尴尬道:
“……那時候啊。”
“不然呢?當時還是我媽的導師給找的單間呢。”思歸笑了起來,對他說,“大石橋那時候管理也不太嚴,所以還有好幾個拖家帶口住在裏頭的。名是叫大石橋學生公寓,其實人員還挺雜,樓層裏還有一個博士叔叔,年紀不小了,他老婆和他住一間。”
盛大少爺似乎不太願意面對現實,別開眼,短促地啊了一聲。
轉學生耳朵的紅被夕陽隐匿,帶着那絲紅沉向汪洋。
餘思歸懷念地說:“反正整個樓層裏都是亂七八糟的人……用男女混住來形容好像有點狹隘了,就像一個時代似的。”
那個更為樸素的、更為匮乏的時代。
和屬于那時代的、背景各不相同的年輕學生們。
“聽上去你還挺懷念的?”盛淅忽然問。
“是有點吧。”餘思歸笑着承認,“畢竟我媽是大石橋唯一一個帶着小孩的學生;我是那裏唯一一個三歲小孩。”
盛大少爺頓了下,仿佛又生起點興趣,問:“那時候你三歲?”
餘思歸停了筆,專注地想了想,認真回答:“三歲的時候在那。總共在那住了兩年半。”
“兩年半……”
盛淅玩味地重複。
餘思歸不知道他突然問這個問題做什麽,只當盛淅謎語人的毛病犯了,正準備抄筆開肝數學作業,就聽到旁邊的同桌忽然饒有趣味地開了口:
“餘思歸,你三歲的時候什麽樣子?”
看那語氣,仿佛這是個挺好玩的命題,值得盛大少爺仔細琢磨研究一番似的。
思歸:“……”
“還挺想看看的。”
他懶洋洋地說。
那瞬間歸歸老師大驚失色,剛要回頭看看盛淅在犯啥病,他這話究竟是從何而來……盛同學就漫不經心地低下了頭,拿着筆裝模作樣地做起了作業。
不對勁!歸歸敏銳地察覺了空氣中細微的變化,立刻維持了方才的姿勢。
下一秒鐘,教室前排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餘思歸:“……”
盛淅散漫地翻了一頁卷子,仿佛剛剛做完似的。
那慵懶高貴游刃有餘的神态,簡直令人折服。
年級主任黑着臉背着手踱步進來,環視了一圈十班上下,沒找到任何可疑人物,而後在晚修記錄本上記了幾筆。
“別說小話。”
級部主任警告全班:“我剛在門口聽你們班不太安靜。”
……
什麽叫想看看我小時候?
看我小時候做什麽?你為什麽會對我小時候感興趣?
歸歸大魔王為陰間問題所擾,懵了一整節晚自習,甚至浪費了一節課去抄被自己歸為下等作業的六國論翻譯——期間班上發了學農同意書,在歸老師還捧着“同意與否”發呆的時候,盛淅拿着責任書稍一端詳,就替自己監護人簽上了名。
餘思歸偷偷看了一眼。
被代簽的人叫盛鼎昌,筆跡清晰遒勁。
歸歸老師覺得,轉學生的代簽業務,似乎相當熟練……
光看他那人生贏家的臉,實在很難想象他跟班上其他男生住一個宿舍。
餘思歸嘗試想象了下他跟別人睡上下鋪——然而上下鋪還沒拼湊出來,腦海中登時就充斥了盛少爺走進學農宿舍後發現床居然只有0.9米立即沖進賀文彬辦公室咔咔砸爛賀老師的電腦說這個地方真的好破配不上我高貴的臀我現在就要坐我的加長勞斯萊斯回家……的場景。
歸歸非常艱難地吞咽一下,心中忽然冒出許多擔心來。
“怎麽了?”盛淅忽然頭都不擡地道。
盛同學不愧是個人精,對情緒十分敏銳,頭都不擡就察覺了同桌的不對勁。
晚自習趨近尾聲,班上只有沙沙的、寫作業的聲音。
餘思歸筆尖劃在“六國破滅敝在賂秦”上,滿腦子上海灘盛少爺十裏洋場……整個人都像在夢游,問:“你有加長勞斯萊斯嗎?”
盛淅:“……”
下一秒餘思歸終于清醒了過來:我說了句什麽弱智臺詞,剛要找補兩句……
“怎麽,”盛同學露出點疑惑神色,“你想坐?”
餘思歸:“……”
歸歸立刻猝然道:“不是!”
盛淅聞言微微思索,片刻後輕輕點了下頭,說了兩個字:
“行吧。”
……
餘思歸竭力不去想盛淅這反應是啥意思,集中精力繼續抄六國論,然而過了會兒,同桌卻忽然擡起頭問:
“你是看小說看到的嗎?”
餘思歸整個人都有點蒼白,說:“……我……”
“那其實叫加長版幻影,”盛淅說。
盛同學在教室寡淡的燈光下溫和解釋,“大家一般不太愛開加長版。路上太堵,有錢也買不來不堵的南京西路。而且我覺得車型挺老氣的。”
歸歸老師聲音也蒼白起來:“我不是這個意……”
“——而且我是真的覺得它車屁股不太好看。”同桌道。
然後他想了想,溫和地說:“再說吧。”
轉學生說完,低下頭去肝作業。
春風自窗中如山洪般湧入,将盛淅整齊摞在書堆上的卷子吹得嘩啦作響,他那堆卷子上壓着一個筆袋,因為風太大,盛淅看了看窗外夜色,又挺平和地往卷子上壓了他的水杯。
什麽叫再說吧?
歸歸老師深深抽了口氣,拼命告訴自己盛少爺……不,同桌斷不可能有勞斯萊斯加長幻影,頂多有摞做完了的數學作業。
你看,他也沒說自己有,對不對。
……
——「盛鼎昌」。
這是盛淅簽在他監護人一欄的名字。
餘思歸回家就百度了下,搜索引擎裏沒有半點關于這個名字的結果,只查到了幾家早已注銷的建材公司和商貿公司,而且還不是公司股東的名兒,是公司名叫盛鼎昌。
可能因為盛鼎昌三字都挺紅火的,有好幾家公司不約而同地用了這三個字作為公司名。
每個都不像是和盛淅有關系的。
可是盛淅簽的,的确是這名字。
還和他同姓……
龜龜茫然地想。
盛淅從不在這種事上撒謊,那「盛鼎昌」這個和他同姓的監護人,十有八九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祖輩,而且已經淡出網絡許久。
……哦對,他似乎提過他現在和爺爺奶奶一起住……那這個可能就是爺爺。
他爺爺搜不到,線索又斷了。
餘思歸幾乎被挫敗感籠罩,自從開始摸索以來走錯路是一種常态,而且盛淅這人的确是個奇怪的、惹人尋根究底的存在。
直接問他,他從不正面回答。
——卻無論問什麽,都不會撒謊……
“不撒謊”這特質,一方面可能是真誠,另一方面,卻是盛淅正惡劣地旁觀思歸掙紮的體現,仿佛看歸歸解謎解得驢頭不對馬嘴、錯得頭破血流能給他無聊的人生帶來一點快樂似的。
——因為他根本不是個介意告知自己真相的樣子。
他不介意,但他偏要讓餘思歸自己調查。
然後龜龜沒有辦法,碰壁碰得一頭包……
“……”
這人好爛啊。
多虧了他,餘思歸人生此時充滿挫敗感,爬進被窩裏,在黑暗裏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機。
屏幕黑咕隆咚,一成不變。
卧室裏燈光遠去,樓下車輛疾馳而過。
餘思歸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機屏幕,過了會兒堅決把被子拽到了自己的頭頂,将腦袋蒙得嚴嚴實實,仿佛只要自己看不到手機就不會在意有沒有人發微信——歸歸老師鐵石心腸,從不在意有沒有轉學生和我說話!
那一剎那,思歸甚至開始佩服自己。她感到自己真的是太陽剛、太獨立了!沒有半點忸怩之感,配得上一枚一等功勳章。
今晚蒙被子是因為歸歸我怕冷……
兩三分鐘後,餘思歸拽下被子,眉眼帶着一點很淡的、仿佛被人硬委屈出來的水汽,手指在屏幕上嘟嘟一點。
“對我說話。”
龜龜小聲地、帶着一絲她自己都沒能察覺的懇切道。
她話音剛落,手機淡色光線映亮天花板,屏幕上顯示時間10:46,消息箱是空的。
——比餘思歸剛洗過的臉還幹淨。
盛淅上學的日子,從不和歸歸聊天……
“……” 餘思歸看了一小會兒,腦袋“砰”磕在手機屏上,用力蹭了兩蹭,将言語裏的懇切收拾幹淨,滿懷仇恨地宣布:
“明天鯊你下酒。”
……
盛同學顯然沒被鯊了下酒。
因為去學農的早上,他在去基地的大巴車上還挑了個挺靠前的位置。
當時他顯然還活着,活蹦亂跳,而且把那一排座位都占光了。
學農那天清晨,陽光明媚,萬裏無雲。
餘思歸家離得近,因此到得也挺早,第一中學門口大巴車一遛排開,按班級分門別類,時間甚至還沒到七點,車上總共沒幾個人。
每個人幾乎都睡眼惺忪,還包括下車抽煙的大巴司機。
餘思歸拖着行李箱上去,猛然看到盛淅……和他占的座位時還頗為震驚,問:“你這是做什麽?”
盛淅笑了起來:“來得早,幫人占位。”
盛大少爺說着,晃了晃手中的桌游盒。
然後盛淅看着同桌,頗為友善道:“路上一起玩個游戲,你來嗎?”
他想了想又補充:
“昨天晚上微信就跟他們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