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叔看着餘思歸——和她手裏的簽名板, 誠懇道謝:
“謝謝你小同學,你真是幫大忙了。”
“……”
餘思歸捏着筆,呆呆看着大叔将那張畫着小王八的訂單鄭重收回懷中, 人生遭受前所未有的暴擊, 簡直像是被十多名壯漢輪番暴打, 喃喃着求證:
“這、這只烏龜,是……是他提的要求吧?”
大叔道:“哈哈這是啥話呢?小姑娘受傷不輕, 好好貼膏藥!”
這膏藥創可貼都夠我貼到六十歲腰椎間盤突出了……大叔對歸歸的問題避而不答, 拿着袋子塞進歸歸手裏一塞就要走人。
那袋子異常沉重, 餘思歸一下被墜得咕唧一聲, 大叔又忙給歸老師朝上一拽,紳士地給小同學把那袋近十多斤的膏藥藥酒深海魚油維生素一并送進了家裏,還順手拎了歸老師放在門口的外賣垃圾袋, 真誠道:
“小同學, 記得給個五星好評!”
餘同學人都要傻了:“但、但下單的不是我呀……?”
“和他說說,”大叔非常勤勞,“沒關系,多美言兩句, 先謝過了。”
思歸:“可……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大叔熱情奔放, “都是我們分內的事情,這袋垃圾我給你拎……”
大叔話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囡囡?”
那聲音還挺困惑, “這是在做什麽?”
餘思歸心中登時一凜!宅急送大叔聽了這聲音,遲疑地回過頭去。
大叔這一回頭, 露出餘思歸的一角角腦袋,于是柳敏看見了女兒額頭上的那個圓滾滾的創可貼。
“……”
歸歸惶恐地, 小小地後退了一步……
下一秒,柳敏在傾盆大雨裏憤怒吼道:
“誰幹的!!!”
“我就走了兩天……”
柳敏氣急敗壞,在客廳繞着圈走來走去:“餘思歸,我就走了兩天!!”
歸歸在沙發上縮成一團,瑟縮道:“……媽媽我、我錯了……”
“你也知道我是你媽?”柳敏怒不可遏,“你今年多大了還放學跟人打架?餘思歸你有沒有問過你自己的良心你打得過誰?”
餘思歸氣場非常小:“誰都……”
“誰都打不過,”她媽嘲道,“我一指頭就給你推一個骨碌。”
她閨女氣場非常小地把話說完:
“誰都打不敗我。”
柳敏:“……”
柳敏氣得簡直要當場生出個高血壓來,捂了下自己的後脖頸,問:“怎麽,我還得誇誇你?”
“……”
思歸不說話了。
“微信不回,”柳敏說,“我還當你昨晚睡了,搞半天出去跟人打架,您今年到底多大了啊?”
餘思歸委屈地道:“……十、十六了。”
“你也知道你十六了,”柳敏氣消了點卻仍然暴躁,踢了踢地上的塑料袋:“你看這一地外賣袋子……這是幾盒?外面的東西幹不幹淨衛不衛生你自己能不能重視一點?不想做飯的話自己步行出去吃不行嗎?”
歸歸心中落淚,心想宅急送大叔屬實配不上五星好評,看到柳敏丢下外賣袋子就跑了……一點骨氣都沒有!
然後說:“我下次一定。”
“你下次一定個屁。”柳敏氣道,“還有這袋……”
“……”
柳敏女士看着那藥店大袋子定了定神,又說:“……這袋。”
——這袋提手被拽成了一條塑料線、還有半盒跌打損傷膏藥紮出來的、膨隆蜿蜒如□□所寫的“鐵的獸脊”的,沉重的海王星辰塑料袋。
歸歸心中一片空白,毫無意識,慘痛地閉了下眼。
“這是什麽?”她媽竭力鎮定地問,“囡,你托人去搶了藥店?”
歸歸聲線微微發抖:“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她媽:“……”
柳敏蹲下身,拉着塑料袋,把膏藥一盒盒往外搬,那感覺簡直像是在工地搬磚。
“……是我同桌來着,”思歸誠實地說,“聽說我受傷之後剛剛問我在不在家,我說在呀怎麽了,過了會兒那個大叔就搶劫了一家藥店來敲門了……”
思歸媽問:“你回複你同桌,不回複你媽我?”
餘思歸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可能要被媽媽剁,立刻識時務者為俊傑,不敢再剛,顫顫地低下腦袋認錯:“對不起媽……”
“——你告訴你同桌你受傷了,”
柳敏語氣變得非常恐怖: “不告訴你媽我?”
餘思歸心裏咯噔一聲!
當閨女的立刻喊道:“媽媽我好、好痛哦!”
柳敏:“……”
“他、他也是擔心我啦,”歸歸竭力據理力争,“媽媽你看,一下字買了那麽多藥,說明我真的傷、傷得很嚴重……”
柳敏握着一個蔽光棕玻璃瓶,靜靜地說:
“閨女,深海魚油是補腦子的。”
餘思歸:“……”
思歸被勾起極度慘痛的記憶,将雙眼閉了起來……
“他不會說你笨吧?”柳敏冷冷地問。
餘思歸立即為盛淅說話:“不可能!”
柳敏靜了靜。
當媽的人放下那五六七八瓶精致高貴深海魚油,走到沙發上,坐到自家閨女身邊。
餘思歸戰戰兢兢,生怕媽媽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忽然暴起給自己兩錘,低眉順目地把手放在了膝蓋上。
下一秒,餘思歸腦袋上的毛被揪了揪。
“……不能,”柳敏糾結道,“怎麽着也不能是笨,頂多是好忽悠。”
被媽揪毛的餘思歸:“????”
“不笨。”歸歸媽按一按那撮毛,堅定道,“笨的人不敢跟你一樣學習。”
思歸呆呆的:“不是這個和笨不笨有什麽關系……”
“你那個剛轉來的同桌?”
柳敏不與女兒廢話,但火氣神秘地消失無蹤,問:“姓盛的那個?”
歸歸稍稍松了口氣,認真地點點頭:“你見過嗎?”
柳敏說:“沒。回頭我開家長會留意一下。”
留意他做什麽,歸歸完全沒懂,柳敏只淡淡道:“你們班主任告訴我這人挺高的?”
“挺、挺高的……”餘思歸努力地讓自己聽上去有點愧疚,“他告訴我他一米八六呢。”
柳敏哦了一聲:“那确實挺高。”
“學習也還可以?”柳敏專注地望着自己女兒:“你們班主任當時告訴我你同桌看上去相當靠譜,能鎮得住你。”
思歸眼睛繞成蚊香:“什麽鎮得住鎮不住……?學習還可以啦,比我差一點點。”
柳敏聽了立即兇惡地問:“差在哪?”
“?”
1993年高考理科全省第五開始咄咄逼人,她女兒發自內心地顫栗,說:“……他學、學政治。我看不起他。”
“……”
當年的省第五權衡片刻,而後很淡地道:
“确實。”
又很安撫地摸了摸女兒的毛。
餘思歸不懂親媽剛剛在亢奮什麽,也不知道她為啥突然就不生氣了,過了會兒她媽忽然托起女兒的臉看了看,還用手捏捏龜龜面頰,按按揉揉閨女的小腮幫。
餘思歸大為惶恐……
但是歸歸理虧在先不敢造次,柳敏女士對着女兒捏了又捏,仿佛在過手瘾,而後茫然道: “……明明還是小孩呀。”
思歸終于聽懂一回,脾氣頓起,喊道:“我不小了!”
她媽十分敷衍:“好,可以。”
餘思歸又覺得自己說了多少次沒屁用。不過也許父母都這樣吧……她有點難過地想,無論多大都覺得我是小孩,并不把我的話當真。
雨水自天穹落了下來,梧桐葉柔和地貼在玻璃窗上。
“誰幹的?”思歸媽媽忽然道。
餘思歸一怔。
媽媽一手正按在女兒額角的創可貼上,邦迪下透出絲絲青紫的紅腫——那塊破皮的挫傷經過了一天時間的沉澱,成為了當之無愧的一塊血腫。
最猙獰之處已被遮了,可那仍然是痛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何況這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我去學校找他們。”
柳敏靜靜道,以虎口輕輕抵着女兒額角的血腫。
“囡,說下這次的班級姓名。”
餘思歸那一瞬間甚至有些想哭,鼻尖泛起很淡的酸。
“是、是初中和我打過架的人……”思歸竭力忍着淚意,對媽媽說,“有幾個去隔壁十三中了……還有那、那個曲若,是他們幹的。”
柳敏記性顯然很好,一下報了一長串:“湯宏遠、陳平和段史覺?還有那個老跟他們混在一起的丫頭片子曲若?”
記得好清楚!餘思歸使勁點了點頭。
“不在本校了比較難辦……”她媽露出苦手的神色,“不過這個氣我們是受不得的。”
餘思歸含淚心想媽媽說得真好!這個氣誰要受誰受,但斷不可能是我家!所以本來是要和媽媽一起想辦法把他們砌進一中牆裏的……不過把他們在桌球廳裏暴揍一頓也還可以。歸歸勉強接受。
歸歸有點開心,眉眼彎彎,擡頭看着媽媽,想問晚上怎麽吃飯。
——然而下一秒,柳敏的手機忽然震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這從不是個好兆頭,思歸一愣。柳敏見到來信人眉頭當即擰成了麻花,對女兒打了個暫離的手勢,拿着手機離座。
“……”
媽媽再開口時是一個相當官方的語氣:“哎!您好陳院長。”
“……啊,”柳敏拿着手機,在客廳裏踱步,“是的,剛從南京回來。”
那頭似乎又說了什麽。
思歸怔怔看着,她媽在屋裏繞着圈,話筒裏的聲音飄渺不清。
窗外大雨嘩啦啦兜頭砸下,将本就模糊的對話砸得七零八落。
“……儀器訂購這鬧劇怎麽還沒結束……”柳敏語氣裏有種說不清的煩躁,“行,陳院長我這就過去一趟。”
那頭嗯嗯地說了點什麽,應該是“好”。
柳敏沉着地看了眼表:“現在三點四十二,我四點十分左右到會議室,讓他們等我來了當面和我說。”
那頭松了口氣。
餘思歸面無表情地看着媽媽,電話裏兩人又簡短地說了點什麽,然後思歸媽将電話挂了。
客廳裏十分安靜,只剩窗外唰唰的雨聲。
母女二人一言不發,餘思歸幹脆別開臉,連看都不看她。
“……又有事。”柳敏嘆了口氣,“歸歸,晚上自己吃飯?”
餘思歸閉了下眼睛:“好。”
“大概七點多就回來了。”思歸媽看了看腕表,仿佛補償般道:“別餓着自己,吃飯的時候出去吃,不要總點外賣……人家上門很辛苦的。”
餘思歸平靜地閉着眼,說:“好。”
“……”
仿佛把受傷的女兒留在家裏令她非常不安似的,柳敏遲遲沒有動步子。餘思歸聽不見媽媽的動靜,卻連眼都不屑于睜。
媽媽試探着問:“……囡囡,自己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餘思歸閉着眼一笑,反問:“是一兩次麽?”
“……”
那很難說是不是怼人,仿佛只是一句最普通的閑聊,但思歸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意。母親站在客廳裏,女孩子耳畔傳來早春的風雨聲。
餘思歸沒有看她,然後聽見她媽媽裝傻充愣一般,對女兒說:
“那媽媽趕時間,先走了。”
餘思歸很淺地笑了一聲,帶着一絲很淡的嘲諷意味,合着眼道:
“再見。”
下一秒,步伐聲輕輕響起。
——學到了嗎,餘思歸心裏一個聲音道,這就是裝傻充愣。
她知道這是不好的,知道這是會傷害我的,知道此時我是孤獨且需要她的……但是當我對她說出那句“再見”,她就會裝作自己聽不懂我的生氣,聽不懂裏面的挽留,聽不懂我在想她,裝傻認定那是我在對她道別。
然後毅然離我而去。
她媽在門廳處翻了翻車鑰匙,拎起門口她死活看不順眼的外賣袋子,趿上剛脫下的長靴,然後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接着一把雨傘砰地撐開,嘣開無數水珠。
門吱呀關上,門舌咔噠彈響,在黑暗中。思歸聽見腳步遠去。
又是這樣。
甚至不需要睜眼,你都知道她會做出什麽選擇。
歸老師睜開眼,對着客廳非常悵然地嘆了口氣,心想我媽真的太考驗我了,一回來就給我出大難題……
就不能給我省點心嗎!
我們小孩每天想着法子叛逆也很累的啊!你們中年人到底還行不行了,能不能學着少給兒女添堵,小心哪天把蘇大強貼你臉上……
越不讓我訂外賣我今晚偏要定,餘思歸惡毒地拿起手機點開能夠毒殺盛淅的兩個APP,不僅要訂外賣,我還要訂麻辣小龍蝦神仙桶和老謝燒烤王媽炸串,吃完還要把串串一根根插在你養的仙人掌上!
反正你忙成這樣,明年你都發現不了仙人掌刺已經被龜龜換過一輪……
餘思歸這麽想了一通,心裏還是難過。
柳敏什麽都問了,還說了一通讓人摸不着頭腦的“還是小孩”,追問盛淅,但卻沒問她為什麽會和這幫人起紛争,仿佛這完全不重要似的。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而且你關心盛淅做什麽,他又不是你生的。
餘思歸難過地戳戳手機手機,發現盛大少爺居然鴿了她最後一條消息,迄今兩個多小時了,一字未回。
那一瞬間,歸歸悲傷滾滾而來。
五十多盒膏藥,足夠把餘思歸貼成一只粽子還有得剩,貼成粽子還能拿藥酒咕嘟着把粽子煮熟,還用烏龜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轉學生作惡多端,惹得歸老師羞恥難當,卻連一句消息都不回。
是不是有別的小姑娘勾引你,歸歸含淚想,你最好是祈禱自己死了!
然而盛淅卻堅決沒有要發消息、或者主動與歸歸說話的跡象。他只是很平靜地一言不發,仿佛這事兒告一段落了。
沒有告一段落!他還逼着我簽了一只烏龜,這個仇我們沒有完!而且為什麽不回複!為什麽不和我說話……
餘思歸想和他聊天,抱着手機糾結又痛苦——痛苦到恨不能食淅肉啖淅血,将姓盛的戳在仙人掌上。
但轉學生就是安安靜靜。
歸老師拿他沒辦法,一個人蹲在那座山一樣的藥前生了好一會兒悶氣,十分想把盛淅揚了,卻又恍惚地想起自己打不過他,他太能打了。
真和同桌鬧起來的話,會被他按在地上反殺也說不定……
餘思歸悵然嘆氣,心想老賀說的也許真的沒錯,盛淅确實鎮得住我。
她蹲在地上,開始收拾那座山一樣的膏藥。
下一瞬間,餘思歸忽然在袋子裏摸到了一個不小的泡沫箱。
餘思歸:“?”
袋子裏的藥實在是太多了,這麽大一個泡沫箱都被埋沒在裏頭,沒仔細翻找的話恐怕很難看見。
歸歸十分困惑,将泡沫箱拿了出來。
泡沫箱還挺新,恐怕沒經過幾個人的手,可能是下午現裝的,只以一根麻繩松松系過,以免內容物灑出來。
餘思歸坐在地上,好奇地掀開泡沫箱蓋兒。
——裏頭整整齊齊一箱紅彤彤、圓滾滾的車厘子。
餘思歸:“……”
歸歸老師這輩子沒見過這場面,大為震撼,将泡沫箱蓋翻到一邊去,發現整齊車厘子上輕飄飄地放了張字跡矯健有力的紙條:
「等伯母回來了,你們一起吃。」
——盛淅的筆跡,墨跡未幹。
那個剛剛搶走了歸歸媽幾乎全部注意力的家夥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