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門燈确實沒關。
差點就會被媽媽打斷腿……晚上忘關門燈的話白天也必不可能關, 這燈開上二十四個小時的話柳敏一定會把女兒做成甲魚湯,餘思歸不曉得盛淅為啥留意得了這種細節,最終只能歸結于他實在是觀察入微。
她鑽回被子裏, 告訴姓盛的:
「關燈回來啦。」
這次盛淅回得很快, 消息框變成了“正在輸入中…”, 接着一條消息飛了過來。
「身上還疼麽?」
餘思歸一愣,忽然覺得自己被同桌關心了。
歸老師最喜歡被人關心, 對方是盛淅還有點額外加成, 看到這句話剛剛被鴿了兩個小時的苦楚一瞬被清空, 于是柔弱且粘人地打字:
「非常疼。」
盛淅那頭想都不想就道:「那你忍忍。」
思歸十分堅持:「可我忍不住。」
“……”
「忍不住也先忍着, 」盛同學說,「就當長點教訓。」
餘思歸梗了梗,隔着網線, 僅從方塊字, 實在無從判斷盛淅是不是在冷嘲熱諷并借機怼自己,如果是惡意的那他的确欠罵……但也說不定是善意的。
于是餘思歸糾結了下,發了個萬金油的、小豆泥含淚卷被被的表情…… 怎麽總要讓我長教訓,不是都說了別教我做事了嗎!
卷被被咻地發過去, 盛淅那邊,忽然沉默了挺久。
消息框變成‘正在輸入’, 變了數次,然每次都删到一字不落。餘思歸一絲茫然滾上心頭——這集歸老師見過,劉佳寧給她看這場面的時候, 後面一般會醞釀個二百字來罵她。
……他不會還要訓我吧,餘思歸心裏冒出一大長串悲傷氣泡, 心想同桌好可怕!不就是頭鐵一點、不願意認輸一點、打架反殺不了就要拼刺刀嗎,不就是top癌嗎……算了。
思歸做好準備, 迎接今天最後一輪政治課。
然而盛大少爺的消息來時,卻只有六個字:
「不長教訓也行。」
餘思歸:“……???”
沒頭沒腦的,仿佛還有點縱容。
緊接着他又說:「不早了,睡吧。」
那一剎那,歸歸胸腔裏忽然泛起一點難以忽略的甜味兒。
她在枕頭上蹭了蹭,找到一個舒服的角,給同桌打字:
「晚安鴨!」
和男孩子說晚安還是人生頭一遭……餘思歸發完又覺得有點羞恥,心想他十有八九不會回了!我們智人做事畢竟要講求一個效率……兩人重複道晚安屬于嚴重的資源浪費而且尴尬的行為,和舊社會擊鼓傳花抛繡球無二!
反正歸老師我是個慷慨大方的人類,不介意做最後一個說話的家夥。
餘思歸認為自己極度寵溺,堪稱霸總,然後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使勁兒壓住。
猶如不敢看似的。
睡……睡吧,歸歸對自己說,頭發在被子上蹭了又蹭。
長夜春雨漸漸,四下靜寂。
三分鐘後,餘思歸骨碌起來拽手機!
敢鴿你爹的晚安,盛淅你狗命不要了!思歸脾氣很大。然而下一秒,餘思歸看見屏幕上亮着一條消息。
「好,晚安。」
來自盛淅。
時間是三分鐘前。
“……”
手機屏幕暗了,房間重歸寧靜。
女孩子偃旗息鼓滾回被窩,安靜得一聲不吭,再不見半分張揚和脾氣,連天花板都不敢看地鑽進被子,只露出一小截耳朵,耳朵尖尖紅得像是被欺負過。
窗外大雨貫穿天地,淅淅瀝瀝,猶如春日的序曲。
而這溫熱的萬物,皆自春始。
……
清明節仿佛不把這雨下個夠,就不算放過假。
次日餘思歸冒雨跋涉千裏,跑到大學附近換了個手機膜。大學附近堪稱貼膜聖地,別處換個貼膜最少二十塊,大學附近卻只要花十塊錢就能解決戰鬥——據說最便宜能到一張五塊,但歸老師看上去過于好宰,解鎖不了這個價格。
貼完膜後餘思歸撐着傘,在校內晃了晃。
柳敏如今工作的學校只是所普通211,以醫科見長,工科則相對弱勢。
她媽本人院系的科研績效——也就是“基本科學指标數據庫”ESI,可以說是靠她媽一人苦苦支撐起來的。畢竟歸歸媽能力非同凡響,又具備卓越的激情和加班能力,無論現在做的是不是自己博士時期的課題,都不可能混得差。
但此處院裏地頭蛇頗多,人際關系複雜,總共不到四十人的教職工團隊能分出五個派系來,歸歸媽私下嘲了無數次院裏做不起科研,一是沒錢,二是僥幸有了錢,教職工間就會互相下起絆子。
他們每周四開一次院系例會,例會上永遠在拍桌子摔高跟鞋吵架……龜龜害怕地盯着她媽的實驗樓左看右看,心想看媽媽平時那薄情寡義莫得感情的樣子,恐怕早已在這樓裏手刃了好幾個同事。
柳敏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在她媽面前,思歸這種說幹就幹、頭鐵硬剛的行動力都得往後稍稍。
她媽柳敏自學生時代起就十分悍然,當年她畢業紀念冊上的贈語都是“務必成就一番大事業”、“堪比新星”,還有同學在同學錄上寫實話,寫柳敏非常可怕,“看到她都覺得挺卑微的”,卻又寫她是個真正的豪傑。
但是其實思歸從沒見過這樣的媽媽。
餘思歸走在回家的路上,雨細密地淋上女孩子鵝黃傘面。
從思歸有印象的那天起,從柳敏抱着女兒離開第一個家的那天起,她媽媽就是一副妥協之态。
當然,雖然妥協,卻不曾退讓。
無論是離婚還是撫養權媽媽都是說一不二的。媽媽抱着小歸歸走時連頭都沒回,小歸歸從此再沒見過自己的生身父親。
但是……
……無論是面對貧窮或是窘迫的境況,還是抱着歸歸離開她們付不起錢的托兒所時;無論是面對來調查的人,锒铛入獄的張爺爺或是分崩離析的課題組時。
柳敏都是一個非常順從的人。
餘思歸沒見過她媽與人抗争的模樣,至少印象裏不曾有過。
印象裏母親總是垂着眉眼,驕陽在柳敏與女兒肖似的面龐上投下一圈淡薄的光。柳敏在那一圈光中,對評審組說“好”,對撕毀她留校的合同的人事處說“好”,牽着自己的小女兒,對她昔日的師長與師兄弟姐妹們說再見,然後踏上回鄉的火車。
仿佛她只能随波逐流,這一切與她柳敏無關似的。
然而思歸仍缥缈地記得一點十二年前,返程火車上的事情。
可能是那是龜龜第一次離開這國家的首都,格外雀躍,記事也便格外清楚明晰。十二年前,綠皮火車疾馳于翠綠田埂山河之中,麥浪滾滾,小思歸在座椅上爬來爬去,從無紡布袋子裏拽出零食,想讓媽媽幫忙擰開一瓶橘子果粒飲料。
媽媽連動都沒動,只是将額頭抵在冰涼的窗上,望着鐵軌疾馳而過的麥田。
——火車咯噔咯噔地駛向遠方。
遠離母親年少氣盛時的、另一個家鄉。
那一剎那,十六歲的餘思歸忽然有點好奇:
媽媽當時的所思所想是怎樣的?
十二年來,我們母女的生活的确好了許多,再不複先前的困窘。
畢竟這世上能者必不缺酬勞,媽媽工作日益順利,如今獎金一筆筆地來……可她是真的得到什麽了嗎?
明明是和我這樣相似的母親。
思歸想。
「——我的母親,在火車上發呆時所看的,究竟是什麽?」
歸歸貼完膜,從媽媽單位回來,午飯嚣張地點了個美團又點了個餓了麽,因為點單太過豪橫雙方商家都塞了雙份餐具,餘思歸望着四把勺子不以為恥,反而升起了一點代人受過的悲壯感,然後又追加了一杯滬上阿姨的芋泥波波奶茶。
不會真有人在家吃挂面吧!好可憐!
轉學生,沒有關系,爸爸我替你吃好吃的外賣。
思歸懷着一顆慈父的心,把吸管戳進杯子,心想現在奶茶怎麽都跟蒸大米飯似的,奶茶店幹脆不要做奶茶了,吸管一拌活像鋼筋混凝土。
然後她拿出手機,班級群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劉佳寧已将思歸遇險的事情廣播給了十班所有人,班級群裏個個難以置信,認為歸老師處境悲慘,引發了十班內部極度憤怒的聲讨。
聲讨歸聲讨,沒半個人去為歸老師報仇雪恨。
歸老師看着這破班99+,來自班長的“嘤嘤嘤一班那女的好可怕她不會打我吧”和來自學委的“嗚嗚嗚我只會心疼歸老師”微信群消息,安撫了一下人心:
「不會打你哦,」思歸誠懇道:「班長你穿旗袍很妖嬈,但凡是個憐香惜玉的人都不會揍你的。」
這招叫禍水東引。
班長慘遭歸歸哥惡毒陷害,登時嘤得更楚楚動人了。
這叫什麽,這叫舉目無一滿地飄零,餘思歸嘆了口氣,心想什麽破班,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遲早把你們都腌成醬黃瓜。
然而下一秒,外面多了條微信消息。
餘思歸點出來一看,消息來自盛淅,內容挺簡單:
「現在在家嗎?」
餘思歸這才想起盛淅不在班級群裏頭。他轉來的日子還不算長,也還沒加多少人的微信,把他拉進群裏是合适的。但看十班小群當下這個陽剛模樣,似乎也不太好讓他現在現身……
「在的。」思歸老成嘆氣,打字問:「怎麽了嗎?」 盛淅回得很快:「那你先別出門。」
餘思歸:「……啊?」
「一會兒有人給你送東西。」他簡短地說。
給我送什麽?為什麽要給我送東西?餘思歸完全沒懂,但是發了個問號過去,盛淅卻沒回。
可能忙去了吧,思歸有點懵懵的,她在家裏等了一會兒,又看了兩集新番,然後忽然聽到了門上“篤篤”兩聲輕響。
餘思歸應了聲,趿上拖鞋去開門。
門外是個送宅急送的。
雨下得沒有半分止息之意,那個大叔渾身濕淋淋的,身上沖鋒衣淋透了雨,身後一個三輪小卡,不太确定地問:
“你是餘同學嗎?”
餘同學一呆:“诶?”
“宅……”大叔嘆了口氣,“宅急送。東西就挺多的。”
東西不能用“挺多的”來形容,簡直是搬空了藥店的半櫃膏藥。
相當恐怖。
餘思歸數了下光膏藥就有一大長排,另有跌打藥酒若幹瓶,似乎是很随意地一個牌子拿了一個,除此之外還有七八瓶綜合維他命和w-3深海魚油。
餘思歸捏着那瓶深海魚油,簡直大受震撼,呆呆地問:“這、這是在幹什麽?”
大叔從懷裏往外掏單子,似乎也挺迷茫:“餘同學,我如果知道這是在幹什麽,也不會站在這對不對?”
餘思歸:“……?”
“是你同學讓我買的,”大叔拿着單子解釋,“說剩的錢不用找,讓我拿去買點補品什麽的給你一并送過來。”
思歸老師說:“……??”
餘思歸看着那藥店的半壁江山,聽到自己蒼白茫然的聲音:
“可……”
“我也很迷惑呀,”大叔誠懇地對這餘同學說,“我問他,你們這麽大的年紀吃什麽補品?而且他讓我給你買這麽多膏藥做什麽?我說膏藥貼用不了這麽多,要不然少買點膏藥貼,多買點維他命啥的……”
“——他說不行。”大叔說。
餘思歸空白的目光望向那袋子裏整整齊齊的、近四十多盒壯骨麝香止痛膏、活血止痛膏、雲南白藥膏、創可貼,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他讓我多買點,”大叔茫然道,“說你用得上。”
餘思歸:“……”
宅急送大叔又說:“我當時已經非常害怕,宅急送跑腿這麽多年沒見過這麽有病的,我哆嗦着問他,同學,你覺得多少算多啊?”
“……”
“他說,”大叔誠懇地複述:“有多少拿多少。”
思歸老師恍惚至極,扶着門框的纖纖玉指顫抖不已,然後問:“……一個藥店?”
“一個藥店。”
大叔篤定且同情地點點頭,“然後我問他補品是不是也得找點功能性的,比如買點補鈣的什麽的,跌打損傷嘛!他聽了挺高興,說這點他還沒想到,謝謝我提醒他。”
餘思歸空白道:“……他要買什麽?”
“長記性的。”
餘思歸:“……”
“一開始他讓我多拿幾盒腦白金,”大叔說,“我說這個餘同學跟你差不多年紀,腦白金太也過分,他聽了還有點不高興,但也沒多大意見,很勉強地說那換個別的。”
餘同學眼前開始發黑……
大叔道:“所以我給你換成了深海魚油。”
那幾瓶深海魚油包裝高貴極了,一看價格就相當恐怖,像禮品多過它本身的實用價值,棕褐色避光玻璃瓶身,瓶身上以燙金熨着一行大字:
魚油富含omega-3與DHA成分,可以有效刺激兒童大腦生長發育,增進記憶力。
餘同學深深吸氣:“……好、好的。”
“他就指定了這個包裝,”大叔指了指那幾瓶魚油,“你這同學挺有錢的。”
餘思歸空白地擡起雙眼,大叔又由衷道:
“也挺有病的。”
“……”
餘思歸此生再不可能忘懷此刻,大腦宕機,慘淡地閉了下眼睛。
“好啦,”大叔挺高興地說,“小姑娘,簽個名簽收下,我還得去給他回話兒呢。”
歸歸老師削瘦身形悲慘地微微發顫,猶如風中枯葉,接過簽名板,看見訂單頁上下單人是盛淅,字跡工整剛正,應該是他自己寫的。
服務內容是“綜合”。
簽收處……餘思歸拿着筆,剛要寫下自己的名字,然而筆尖還沒碰到紙,大叔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立即一攔!
“等等!” 聲音十萬火急。
歸歸:“……?”
“別簽名,”大叔忙道,“小姑娘,先別簽大名。”
歸歸擡起頭,近乎可憐地望向來送藥的宅急送大叔。
“你同學……”
大叔在簽收人一欄指了指,誠實道:
“想讓你畫一只烏龜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