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餘思歸被掼到牆上那瞬間, 幾乎是懵的。
她從出生就沒怎麽被暴力對待過,廈門路路邊的牆都是上世紀砌的,石子嶙峋, 那下非常重, 将她胳膊上剮蹭了塊皮肉去!
“喲, ”那扯住她的人說,“這不是我們學神嗎?”
那一剎那餘思歸眼睛都瞪圓了, 剛要回過頭看着對方, 就被一把抓住後領, 拖進了拐角的死胡同。
老城區的路向來七拐八彎, 處處有廠房遺留的小巷。
餘思歸忍着胳膊上的疼痛,看清自己身處的環境,下一秒驚懼地看見薛儒正在她身邊, 幾個隔壁高中的、人高馬大的男生堵着胡同口, 笑着擠了進來。
那幾個人運動衫穿得松松垮垮,餘思歸卻認識他們中的幾個人,他們都是藤苑中學他們這一屆的。
思歸曾和他們起過沖突,但當年在藤苑中學動餘思歸的後果非常嚴重, 他們只好吃啞巴虧;後來中考後學生分流,餘思歸和薛儒來了一中, 他們去了隔壁十三中學——那挂着高中的名字,實際上是個職高。
一年多了,兩行人井水不犯河水, 此時卻出現在了這裏。
“還真是命運令我們相遇啊……”那幾個男生笑着說,“學神, 乳哥,你們倆可真是三四年如一日, 前後腳露面。”
被稱為‘乳哥’的薛儒臉色蒼白,恐懼得不住向後縮。
“……”
餘思歸胳膊刺痛,一言不發地緊盯着堵着巷子的一行人。
這些人是為誰來的,從第一刻起就不言而喻了。
“怎麽了?”那幾個混混同學笑道,“你們倆怎麽這麽沉默,咱們老同學見面,不敘敘舊麽?”
餘思歸捏着自己的手腕忍疼,漠然地回應:“敘舊的前提是得有舊可敘。”
“哈哈哈——”
“學神還是這麽幽默,”為首的男生擦着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個兒不高,說話總是這麽嚣張,有時真的不知道她的自信是哪裏來的。”
餘思歸盯着對方的眼睛,冷冷回怼:
“生而自卑不是你的錯。”
薛儒是經歷過這群人惡毒手腕的,此時因恐懼瑟瑟發抖,忍着恐懼拽了拽餘思歸的袖子:“……歸歸,別說了……”
晦暗天色下,餘思歸望了他一眼。
那一剎那思歸想起初中時薛儒桌上出現的、亂寫亂畫的塗鴉,這幫人給他名字起諧音,叫他乳哥;有時濕淋淋的拖布擱在他凳子上,老師問起,曲若們笑嘻嘻地說是因為乳哥愛幹淨,所以在用那髒拖布擦自己的凳子;曲若們放學後将薛儒堵在教室裏勒索,把他的零花和班費一點點勒索過來。
曲若們不缺錢。
他們享受的是薛儒的痛苦。
但更為享受的是,同學的忍氣吞聲和視而不見。
遇上這群人,從不是薛儒的錯,事态發展至此更與他的懦弱無關。
因為群體性暴力是無法反抗的,誰都害怕做出頭鳥。
萬一別人不響應怎麽辦?萬一只有我覺得他可憐怎麽辦?萬一我成為了下一個薛儒,我又怎麽辦?
由環境施加的暴力,是能改變一個人的。
「如果你正身處一場曠日持久的、來自環境的校園暴力之中,你将如何自處?」
餘思歸手臂絲絲地疼,看着比她高一個多頭,卻怕得瑟瑟發抖的男同學,輕輕閉了下眼睛。
即将落雨的天穹下,女孩子擡起胳膊,緩緩将薛儒護在身後,目光平靜地望向昔日的暴力團體。
“有話直說。”她冷冷開口。
餘思歸再一次交出自己的答卷。
下一秒,那群人捧腹大笑。
“太懷念了哈哈哈哈——”
為首的男生樂得背過氣去,“跟個護崽的老母雞似的,朋友們,學神這姿勢算不算咱班名場面?”
餘思歸一言不發,冰冷地看着他們。
薛儒在一旁呆呆地望着這個女孩兒。
“不過,”那男生獰笑一聲:“餘思歸,你什麽時候能有點數?”
話音未落,他一把抓住餘思歸的領口,把女孩子朝牆角一擲。
餘思歸小小一只,後腦勺重重地磕在了牆上,又摔倒在地,幾乎是眼冒金星的程度,她竭力忍着,那男生校服敞着懷,滿懷惡意地走了過來。
然後那混混道:“哪張嘴是罵人的?”
餘思歸很疼地閉了下眼睛,混混蹲在她身前,充滿惡意道:“我們都知道薛儒是文明人,那罵人的估計是你吧,學神?”
餘思歸睜開眼睛看着他,了然且輕蔑地吐出四個字:
“曲若的狗。”
那混混笑了起來,下一秒他膝蓋重重的頂住餘思歸的肚子:
“我他媽問你哪張嘴罵人呢,學神?”
然後膝蓋往裏一碾。
那下餘思歸有種五髒六腑被擠錯位的錯覺,疼得哀叫一聲,但還不待發聲,一個耳光扇得她耳朵都嗡嗡作響。
“是這張嘴吧,”混混抖了下手,“罵人的嘴。”
餘思歸是不可能讓人讨到好去的。
歸歸忍着錯位的痛,一把掐住那混混的胳膊,指甲深深摳了進去。
那動作激怒了為首的混混,混混瞬間扼住餘思歸的脖子,膝蓋又朝裏一撞!
那一下餘思歸被壓在牆上,痛得發抖,眼角都紅了。
女孩子是真的嬌生慣養長大的,稍一用力皮膚就泛起紅色,臉上已經腫了一大片,但手死活不松,甚至更加用力,掐下了那混混的一塊肉。
男的痛得倒抽冷氣,見了血後極度暴怒,又給了女孩子一巴掌!
那巴掌完全沒留力,餘思歸痛得嗚咽,嘴唇都被咬破了。
然而她怎麽被揍,就是死活不松手,越被揍越使勁,甚至幹脆換了個地方掐,原先歸歸抓過的地方直接被她用小指甲挖下一大塊肉,顫顫巍巍地淌着血。
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你他媽什麽時候能有點數,”那混混氣得眼都紅了,掐着她脖頸不住碾她肚子,氣得打顫:“你打得過我們麽?嗯?餘思歸?”
餘思歸痛得眼前發黑,手更使勁兒,睜開淚眼朦胧的眼睛反問:“那你打敗我了麽?”
“……”
“……你們打敗我了麽,”餘思歸發着抖,頑強道,“操|你們媽的。”
又是一個耳光。
世界天旋地轉,歸歸感覺鼻子熱熱的,血吧嗒一聲掉在雪白的校服上,薛儒那一剎那吓瘋了,無論如何都要沖上來,被另外兩個人按住了。
“哈哈……”那混混笑了起來,“你他媽還挺離譜的,打敗?我把你打死在這你都不怕?”
餘思歸聽了這句話,用行動展現出自己沒有半分畏懼之心,二話不說揚起手就要反抽他耳光——但她眼冒金星,動作虛弱已極,直接被避開,又被“啪”抽了一巴掌。
四下靜寂,唯有血一滴滴掉在女孩子衣服上。
“喲,”
那男生見狀忽然笑了起來,扼着餘思歸的脖子,伸手在女孩泛紅流血的唇角輕佻一抹,“學神,不過我當時就想說了,其實你長得還挺好看的——”
他話音未落,餘思歸艱難地擡起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
女孩子力氣不大,但竭力抓握時還是相當可觀,她仍被扼着脖子,命都被捏在對方手中,目光卻猶如被冰水洗過的利刃,冰寒刺骨地望向那個混混。
“滾。”
那男生甚至覺得無厘頭。嘲諷地再碾她肚子,餘思歸痛得渾身發抖,手勁卻十分頑強地緊了不少,直直地道:“……你不殺了我,我不會松手。”
“……”
“——要麽你殺了我,”
餘思歸被扼得聲音都變了,揚起自己細白脆弱的脖頸,艱難道:“要麽你死在我手裏……你不滾就是這個結局。”
下一秒她猛然被抓起來,那男的扯着她的頭發把她往牆上重磕了數下!
那幾乎是在把人往死裏毆,餘思歸遭受重擊,大腦混沌一片,眼前一陣陣發黑,卻意志力驚人地死死掐着對方的脖子,而且摸準了對方的氣管,手勁越絞越緊!
對生命的威脅是直觀的,那一瞬間混混就明白了——
——這個小只的姑娘,是說到做到的性格。
“我他媽不是……”餘思歸喘着粗氣,聲音沙啞,“我他媽不是說了嗎?我是真的敢弄死你。你不滾,我就……要和你同歸于盡,你還要背上人命……人命債……”
“……”
餘思歸目光淬了血,閃着不屈的寒光:“……操……操|你媽的,你掐啊……”
天穹晦暗,小巷寂靜,女孩滿臉是血,額角也被磕破了,校服上更是血跡斑斑。
分明連氣都喘不上來了,但沒有半點屈服之相。
仿佛餘思歸生來是由一根折不斷的骨作成的。
那混混被震住了。
“……他媽的,”他都愣了,“神經病……”
話是這麽說,他卻被吓得不輕,罵罵咧咧地松開了手。
餘思歸死死撐着,眼裏閃着不屈的光。
混混不可能宣告敗退,更不可能這麽簡簡單單走人,他臨走前洩憤地踹了思歸一腳,旋即帶着跟班罵罵咧咧地走了。
餘思歸被踢得胳膊青紫,咬着牙一聲不吭,目送他們滾蛋後,目光瞥向旁邊同樣遭了殃的薛儒。
薛儒骨頭不似餘思歸這般硬,雖遭了殃,至少沒見血。
但是他看見餘思歸的那一瞬間,眼眶一下紅了:
“思歸你……”
“……我沒事。”餘思歸咳嗽着說,“這次你是被我殃及池魚了。”
薛儒聽了那句話,眼淚吧嗒一下掉了下來。
餘思歸撿起自己的書包,撣了撣上面的土,過程中因為肚子痛,反複吸氣,從書包側袋裏摸了摸,沒摸到紙巾——她包裏什麽都有,卻從來不帶這種女孩子氣的東西。
“有紙嗎?”餘思歸狼狽地問,“最好是濕紙巾。”
薛儒忙不疊地找出紙巾給她,是一包清風。
她以濕紙巾小心地擦了擦臉,擦下來一抹鮮紅的顏色,傷口并不深,此時已經在凝固了。
“……他們是很懦弱的。”餘思歸顫抖着說,“不要害怕他們。”
薛儒聽了那句話,無聲地大哭。
思歸又說:“以後也不要怕。”
然後餘思歸把紙巾丢還給他,讓薛儒擦擦淚水。
“懦弱不是罪,”餘思歸對他說,“軟弱也不是罪。”
薛儒怔怔地看着她。
餘思歸眼眶仍因為疼痛紅着,卻仿佛這場面不是頭一次。她把書包背在肩上,校服上血花點點,猶如凜冬裏的一團火。
早春的風吹過這個女孩子的頭發。
她馬尾辮有點散了,額角仍帶着傷,臉上血沒擦淨,明明應是頗為狼狽的模樣,她卻似乎對此一無所覺。
餘思歸看着他,迫為嚴肅地說:“……認輸才是。”
「如果你正身處一場曠日持久的、來自環境的校園暴力之中,你将如何自處?」
餘思歸交出了她的那份答卷。
初三那年,她在水房救下薛儒。
混亂中歸歸拽着他,被曲若們踢了好幾腳,險些去打了石膏。
但是從水房的那一天起,曲若們的權威就被颠覆了。當第一只出頭鳥出現,就有第二只出頭鳥對薛儒伸出橄榄枝,有人主動邀請薛儒和他一道回家,仿佛萬年寒冰上的第一道裂紋,随後春日降臨大地。
此後萬物複蘇,迎春花開在溪畔。
——他們是很懦弱的。
對他們認輸,才是真正的罪。
……
餘思歸渾身都痛,其中肚子最疼,但是天色已經很晚了,去醫院可能也只能挂急診……
怎麽辦,和媽媽說一聲?但媽媽今晚估計是答辯宴……打了電話只是徒增她的擔心,搞不好還要改簽飛回來……
媽媽明天回來也是一樣的。
餘思歸摸出手機,走在回家的路上,沒來由地有點想哭。
天已經快黑了,手機屏幕微微亮起。
解鎖後屏幕仍停留在和盛淅的對話頁。
那個今天莫名其妙生氣的人。
歸歸身上細細碎碎的小傷無數,說不疼是假的,小時候經常和人打架打得頭破血流,把人家打跑了自己就一路哭着走回家……歸歸你停住,你已經是個大人了,不能再做這種事,至少回家再開始哭吧。
但是眼淚還是在往下掉。
就像忍不住似的。
餘思歸用力擦了擦臉,感覺自己非常丢人,這麽多年沒半分長進。她拼命要把眼淚憋回去,卻怎麽也憋不住。
……餘思歸你這個丢人現眼的東西,歸歸在心裏拼命罵自己,這麽愛哭怎麽不去中戲教表演,這麽能哭也許能拯救內娛現況呢,一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不準哭了。
不準哭了。
就算回家路上踩了狗屎被人揍了一頓,就算被當成出氣包發脾氣……也不準哭了。
“餘思歸?”一個人的聲音響起。
餘思歸你聽見沒有,再哭給你兩嘴巴子……思歸在心裏對自己發脾氣,然後很不争氣地抹了抹眼淚。
萬一被人看見呢,你不活了嗎!餘思歸心裏冒出難過的小氣泡……然後眼淚最喜歡對自以為是的歸歸說不,聽見她的心聲,頑強地滾出了好幾顆。
“餘、思、歸——”
那聲音幾乎帶上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怎麽還有人來尋仇啊,我到底是有多招人恨,思歸含淚擡起頭。
那下她呆在了當場。
“……”
盛淅不知從哪追上來的,沖鋒衣敞着懷,極度不滿:“你去做什麽?”
“……”歸歸呆了呆。
怎麽,你也準備給我一兜子?
“我問你你去做什——”
他剛開口,就頓住了。
盛大少爺卡在那,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同桌,仿佛這才看見餘思歸的全貌,再開口時嗓音裏帶着種仿佛要嚼穿龈血的寒意:
“——誰幹的?”
餘思歸眼淚都吓沒了,問:“……你要去給他們送錦旗嗎?”
“我他媽給你送錦旗,”盛淅恨不能把姓餘的也凍成冰,扳起姓餘的肩膀,“我他媽是在問你誰幹的!”
餘思歸頭腦不甚清醒,籠統地回答:“資深社會不安定分子。”
“……”
盛淅竭力冷靜了點,換了個方式道:“去哪了?”
思歸沒明白過來,呆呆地看着他,臉上頂着茫然無措四個大字……
“——他們去哪了?”
他再度冷靜地問。
餘思歸這才反應過來,盛淅是要去尋仇。
這怎麽行呢,思歸吓得心跳都差點兒停了。 他能會打架嗎?
盛淅一個還得被人護着的大少爺……還有一個一級警官還是什麽一級警察專門負責他的安危……
在學校裏老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樣,肩上有痼疾,值日都得我來替……
然而還不待得出結論。
“我問你,”盛淅深深吸氣,展現出極度的耐心,“那群人他媽的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