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這些項目……”體委倒抽一口冷氣, “這都沒人願意跑的,怎麽老賀把你當冤大頭嗎?”
盛淅漫不經心道:“你寫就是了。”
班上吵嚷一片,盛淅彎下腰, 在喧嚣聲裏填了報名表。
“據說一下子報了六七個……”
劉佳寧看着他們的方向, 小聲道:“還都是特長特難跑的田徑, 我看了都發怵。盛淅怎麽想的?”
餘思歸沉靜地說:“他說他以後不會和老賀打交道了。”
劉佳寧有點欣慰:“不愧是能與你匹敵的男人,他懂的好快。”
——這絕對是十班生存之道之一, 說是鐵律都不為過, 但這班上每個人都得踢上幾腳鐵板才學得會, 盛淅應該是學得快的。
“還補了一句, 讓我以後別老想着和班主任擡杠,”餘思歸很樸實地補充,“我問盛淅為什麽, 他心情挺不錯, 大發慈悲地回答說因為老賀一次可以賣掉一打餘思歸,如果餘思歸不好賣,他還會酌情給我打個滿200-15疊加九八折的開學季折扣。“
劉佳寧:“……?”
劉佳寧定了定心神,問:“你說什麽?”
餘思歸盯着盛淅的背影, 複雜道:“我說他找死。”
“……”
一中運動會向來是開學第一個月月末,長假前一天。
因此秋季運動會正好連着國慶, 春季運動會則接着清明。但與秋季運動會不同的是,春季運動會時間要長得多,它持續一天半——從前一天就開始了。
為此一向不做人的一中會取消一個下午的課和晚修, 是普天同慶的程度,屬于第一中學年度盛會。
開幕式上走主題方隊, 餘思歸終于得以圍觀了十班班長性感荷官屈辱發牌.avi,班長穿着高開叉旗袍踩着高跟鞋出場時整個操場都為之沸騰了。
方隊後排的劉佳寧在歡呼聲中很缺德地評價:“這程度應該是萬人迷了吧?是不是放在晉江能金榜的程度?”
阿晉高級vip用戶餘思歸抱着個大骰子道具想了想, 不太确定道:
“不太行吧?純愛那邊很注重細節的,咱班長剛剛甚至拒絕了褪毛。”
劉佳寧:“……”
“這麽想來男生這個群體可真是不挑,”餘思歸在能掀翻屋頂的喝彩聲中嘆了口氣,口氣十分悵然:“對着咱班班長的毛量都能行……”
劉佳寧:“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餘思歸痛快地點點頭:“好說。”
一中規定,自己班的方隊走完,就可以直接回去坐着了。
餘思歸抱着小水杯坐在十班的區域,看着高二走方隊。
高二玩梗的能力的确遠超高一愣頭青,連中國傳統節日這種老題材都被他們玩出了花來,一時之間高二看臺上“牛逼!”和爆笑喝彩聲綿延不絕。奇怪的是一向古板的、連男女生走得太近都要上去說兩句的校領導也并不幹預,只是在主席臺上看着。
——仿佛那是屬于少年們的天地,不容任何人置喙。
餘思歸捧着水杯摩挲着道:“初中的時候可沒有這麽自由。”
“确實……”劉佳寧邊拆零食邊說,“所以他們都說高一一上來挺玩不開的,高二玩得比我們瘋多了。”
餘思歸想了想,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方隊了啊。”
劉佳寧一愣:“啊?”
“下學期他們就高三了。”餘思歸朝臺下指了指,示意看臺區有個很大的空缺:“高三不參加運動會。”
女孩子朝教學樓方向看去,樓頂那層教室窗戶未關,窗簾逃出生天,于藍天下獵獵作響。
頂樓高高在上,遙不可及,那是高三的教室。
“聽說百日誓師之後高三基本就會蒸發……”餘思歸細數,“所以這是高二最後一屆運動會了。”
“下學期高二就是我們了诶。”劉佳寧說。
那句話後倆人忽然安靜了一會兒,陽光穿過厚厚雲層,輕薄地披在她們身上。
歸歸坐在看臺上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說不定高中三年比我們想的要短不少。”
“他們都這麽說,”劉佳寧随意地看向遠處,“但三年哪有那麽快,大家夥兒晚修寫個作業都那麽磨蹭。”
思歸想了想:“你說的有理。”
劉佳寧欣慰起來:“不過……”
“但是我寫作業不磨蹭。”歸歸老師積極地補充。
劉佳寧臉上表情都沒變一下:“想死直說。”
“……”
餘思歸被訓了,可憐巴巴地抱着水杯坐在看臺上,過了會兒撒嬌似的伸出兩只爪子,小動物一樣摟住了劉佳寧的胳膊——然後這位大魔王發現劉佳寧沒有要把她拍成扁扁餅的意願後,得寸進尺,咕唧咕唧地纏住了朋友的腰。
劉佳寧脾氣蹭地蹿起:“姓餘的你光天化日——”
——之下莫挨老子。但劉佳寧話還沒說完,就注意到了餘思歸的目光似乎瞥在遠處。
她的朋友清澈茫然,看着起跑線處一個少年的身影。
初春乍暖還寒,少年沒穿校服,只一件運動外套,踩着雙跑鞋,線條勁瘦流暢如獵豹。風吹着盛淅的頭發,露出一點不辨神色的側臉。
劉佳寧不曾見過思歸這樣看人的眼神。
仿佛一朵初生花苞綻開在風裏,又像是雨水穿越萬裏,落進綿綿人間。
……
餘思歸回班時,十班被選去當運動員的天選之子們已經在教室裏呆了許久了。
班上人不算多,而且回班回得比較分散,歸歸老師進班後只有班長垂死掙紮着與她說了個下午好,然後挫敗地栽倒在了桌上,咚一聲,震耳欲聾。
“往好處想,老康,”他朋友拍着瀕死班長的肩膀善良地寬慰,“我們給你選的旗袍過膝蓋了,很保守。”
李浩宇:“他旗袍開衩的位置不是到大腿嗎?”
“……”
餘思歸心想你們這窩野狗今天是不是得見了班長的血才罷休,班長這老實人在班上受了太多苦……還好不是我當,然後走回了自己位置上。
時近黃昏,春日驕陽映着厚重積雨雲。
盛淅靠在課桌上,長腿伸進夕陽裏,以回形針穿着自己的運動員號牌。
“回家?”
這家夥沒擡頭,英氣眉峰微微一揚,對思歸道。
餘思歸一愣,很壞地想把他眉毛擰下來,不自然地說:“……應、應該是吧。”
盛淅不置可否偏了下頭。
歸歸老師把自己的書包拽出來開始裝書包,片刻後盛淅拿着回形針,為難出聲:
“你們這號牌……”
言下之意是歸老師得幫幫他才行。 號牌是班主任臨時拿A4紙打印的,紙質非常不抗造,貼不得別不得,甚至可以預見跑兩步就磨損脫落甚至被撕破的未來——餘思歸看了一眼,登時覺得十分棘手,問:
“你就閉着眼別上不行嗎?”
盛同學并不擡頭,更不在意自己被擠兌,漫不經心地說:“會掉。”
歸歸老師更為為難,看看教室裏其他得過且過不愛找事的好同學:“人家都不嫌棄,怎麽就你難伺候?”
難伺候·盛大少爺終于擡頭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混雜着各種各樣的複雜情緒……最終在他嘴邊彙成一句話:
“他們有我項目多嗎?”
歸歸大魔王:“……”
那一剎那大魔王心裏不知怎地咕嚕咕嚕冒出一大碗愧疚來,歸歸心裏悲憤怒吼你項目多關我屁事,不要碰瓷老子——但是這些話不知道為什麽,它死活說不出口。
而且很有負罪感。
被愧疚裹挾的歸老師只好拽出卷寬膠帶,拽過盛淅的號碼紙,用膠帶給他纏呀纏。
姓盛的散漫靠着,放任歸老師服務他,目光落在膠帶橫七豎八的走向上,漫不經心指點江山:“你貼歪了。”
餘思歸:“……”
“挑三揀四我把你打歪。”歸歸并不吃這套,兇惡威脅。
然後她按了下圓珠筆,用圓珠筆尖叭一下子截斷了膠帶。
盛淅流露出絲看不起的意興闌珊,“你這動手能力……”
思歸腦袋猛然一擡:
“我說了會把你打歪了吧?”
盛同學面無表情地看着小同桌,餘思歸不依不饒地與他對視——片刻後盛淅十分克制地偏開頭,示意自己敗了。
歸歸魔王大獲全勝,這才縮回爪子,繼續給他的號碼紙纏膠帶。
窗戶開着,一股山洪般的春風湧入,紙被風一吹,嘩啦地要飛。
餘思歸一呆,但還不待她去抓,靠在桌邊的盛淅漫不經心以手掌一按,将翻飛的號碼紙按了下來。
就是那一剎那,盛淅按住了同樣要抓紙的,歸歸的手。
“……”
——兩個人手掌短促扣住了。
夕陽下歸歸呆成一只鵝,盛淅也僵了下,下一秒倆人仿佛碰到什麽電人的東西似的,把各自手收了回來。
餘思歸道:“……”
尴尬的沉默流淌。
“……”盛淅說,“貼你的。”
他說完,很緩慢地別開了臉。
天邊一輪紅日如火,雲海俱是如血一般,教室裏吵吵嚷嚷。
一切都是熟悉的,但餘思歸只覺這是她人生第一次——不敢擡起頭來。
她耳朵都紅透了,只覺得擡起頭來的那一瞬間,一段歲月,一段穩态,就會被宣告終結。
……
餘思歸回家必經一個看得到海的大上坡,遠處欄杆盡頭,淺白海浪沖上長堤。
四月仲春,萬物含苞待放,防波堤上年少孩子們互相依偎,猶如堆在海角溫柔的泡沫。
餘思歸走在路上,越想自己當時的反應,越想鑽進時光機人生重來算了……
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好嗎!那個落雨的夜晚早就跟他牽過手手了,而且那次握手甚至沒有半點突兀的感覺……不過可能是情況所致,畢竟當時是在逃命。
但是……但是……
歸歸痛苦地捂住了腦袋,但是在這之前,我确實沒碰過男生的手啊。
——十五六歲,是個給彼此遞作業的時候,都會刻意避免身體接觸的年紀。
這年紀別說直接握手了,男女之間都是泾渭分明的,在初中的時候連碰異性手指頭都好像有點冒犯的感覺……更別說這種程度的接觸,而且還是第二次了。
“……”
你個丢人現眼的東西。
歸歸拽了拽自己紅紅的耳朵,感覺耳朵好像被太陽炙烤過一般。
怎麽會這樣,餘思歸百思不得其解,片刻後決定逃避,羞恥地蒙上了帽子。
柳敏看見閨女頂着連帽衛衣的帽子回來時呆了一下:“外面冷起來了嗎?”
餘思歸立刻拽下帽子,佯裝無事發生:“沒。” 歸歸媽狐疑地看着女兒,歸歸火速低頭換拖鞋——她女兒生得白皙,每一絲血色都無所遁形,此時耳尖在夕陽下泛着很淡的紅。
片刻後她媽溫和一笑:“學校怎麽樣?”
餘思歸小聲道:“就……還挺好的。”
媽媽揶揄一笑,沒說什麽。
黃昏如火,從客廳的窗戶潑潑灑灑,窗外桂花枝頭搖曳,餘思歸忽然看見茶幾上整整齊齊放着電腦包和透明的、裝證件的筆袋。
“你要出門嗎?”餘思歸敏銳地問。
柳敏愣了下:“算是吧。今晚十點二十五的飛機,去趟南京……有個項目評審,後天晚上我就回來了。”
“……”
餘思歸忽然覺得自己是只被戳破了的皮球。
“你又坐紅眼航班。”小女兒別扭地說,目光有點難過地落在證件袋上。
我遇到很多問題,她想。
在這世上,有時我感到不安。
有時感到害怕,不适應,但大多數時候我都感到孤單,需要一個人在前引領。
柳敏往碗裏勺米,邊勺邊解釋:“沒辦法,否則今天下午就得翹院裏的例會。但是這幾天的例會不能翹的。”
——可你不在。
“因為撕經費買儀器的事情呗。”餘思歸小聲說,“和院裏那些老師吵來吵去……鬧來鬧去,脫高跟鞋互相砸對方腦袋,誰砸得比較兇誰的份額更多——為了學校撥的兩千萬經費,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她媽只想了一秒,擲地有聲地回答:“值得。”
餘思歸:“……”
“而且,囡囡,沒幾雙高跟鞋,”歸歸媽嘗着鍋裏的湯,“第一,媽媽院裏的女老師加上媽媽也就十三個,其中還有倆今年新進的博後;第二……” 餘思歸仍然氣鼓鼓的,腦袋上冒出一個困惑的大問號。
她媽說:“第二,你見過媽媽穿高跟鞋嗎?”
餘思歸說:“……”
柳敏娴熟地往鍋裏加了些黑胡椒粉,餘思歸看着她的背影——媽媽穿着薄絨衫,頭發松而優雅地挽在腦後,圍裙松垮系着,夕陽餘晖在她身上圈出一個柔軟的光影。
“媽,”餘思歸開口道,“你們院裏鬧了那麽久了,會不會有人……比如,買兇埋伏你?”
柳敏仿佛聽到什麽恐怖事件似的,吃驚地望着自己的女兒,發出個萬金油單音節:
“啊?”
思歸心裏一沉,面上半點不顯:“不會嗎?”
“……”柳敏茫然地說,“怎麽可能?媽不買兇埋伏他們就不錯了。”
餘思歸聽了哈哈大笑,柳敏忍俊不禁地給女兒解釋:“大學裏終究還是讀書人比較多,就算要打架也是自己親身上陣,畢竟我們沒有那麽多利益牽扯。上學期人文社科的處長被個神經病老師找到辦公室,倆人在辦公室裏互毆了一場,我入職這大學十多年,這就是最嚴重的一場事故——因為涉及到真刀實槍的肉搏了。”
餘思歸只覺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受,輕輕嗯了一聲。
“買兇埋伏,”媽媽停頓了一下,忽然道:
“歸歸,我們大學裏這兩千萬的經費,是根本不可能引發的。”
餘思歸:“?”
“買兇是非常嚴重的事情,”柳敏說,“你知道去雇一個混混要多少錢麽?”
歸歸呆呆地搖搖頭:“不知道。”
柳敏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那一剎那餘思歸忽然有種感覺,仿佛媽媽其實有所耳聞。
但是她不會說。
——怕把女兒卷進另一個成年而危險的人間。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非常貴。”
柳敏盛着湯娓娓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為和買斷那些混混的好幾年牢獄生活沒有區別,而且自身代價高昂。”
餘思歸怔住了。
“所以如果牽扯到買兇埋伏……”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柳敏說:“必定是涉及到非常、非常巨大的利益糾紛。”
“——所以肯定不是我們這種平頭老百姓能夠涉及的金額,”柳敏用濕毛巾包住湯碗端上來,莞爾問道:“怎麽,最近在小說裏看到了?”
餘思歸望着媽媽的眉目。
媽媽總是熟悉的。她頭發燙得微卷,眼梢帶着歲月留下的魚尾紋。
她是溫柔的,是嚴厲的,也是忙碌的——穿過白大褂,穿過碎花長裙;是個好老師,好研究員,盡職盡責的導師,也是本科生們最喜歡的專業課教授;是思歸的媽媽……也是個忙碌而澄澈的人。
女孩子想起媽媽的腳步焦急地穿過教學樓,沖進老師辦公室的一幕幕。
她女兒搖了搖頭,小聲說:“沒有,就是問問。”
然後思歸道:“媽媽,我們吃飯吧。”
邏輯學上有種證明方式叫排除法。
具體方式是以一些真實的論據,排除主論題之外的其他幾種可能,證明其餘論題皆為虛假。
——此時此刻,餘思歸提出的論題已被排除到了最後一項。
第一輪答案呈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