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機場并不近, 位于遙遠的高新區,因此十點多的飛機,親媽八點半就扛着電腦出門了。
真好, 後天晚上才回來呢, 餘思歸面無表情地想。
但是第二天沒有課, 親媽又不在家,很難想象出還有比今夜更自由的時刻, 歸歸老師在去鑽研那事之前——先從她媽的衣櫥裏翻出自己上學期被沒收的switch, 偷偷插上卡帶打了一個多小時塞爾達, 成功地在拯救水神獸的路上……
被妖獸萊尼爾一頓暴打。
歸歸含淚心想我去你媽的破游戲, 哪來的人頭馬身的怪物,根本就是來威脅我的人生的!
但是人不能在一個關卡被卡住太久,總得前進。
餘思歸痛定思痛, 把游戲機塞回去, 摸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如果答案不在當下,那就在久遠的過去。
——而這世上最好查的,恐怕就是一個科研工作人員的過往。
科研工作人員履歷幾乎都是透明的。
——曾在哪裏就讀,曾在哪裏訪學, 大學裏所有曾發表過的論文期刊和參與過的項目都會整齊地擺在面上,至于博士論文, 只要你所在的ip地址尾段買了數據庫,就可以肆意下載。
餘思歸沒見過豬跑卻吃過豬肉,深谙此理。 人精歸歸通過媽媽的教工號和學校作風推斷出了她的校內梯子密碼, 挂上後在CNKI搜索了「柳敏」的博士論文。
博士論文地位非常特殊,說是奠定這個研究人員此生的研究方向都不為過, 無論過去二十年還是三十年,甚至五十年, 哪怕一個研究員成為耄耋老者,研究方向都仍與他的博士論文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而且餘思歸隐約記得,媽媽是清華那屆的優秀畢業生,只是榮譽證書早已被收起來了。
CNKI的搜索引擎不太好用,歸歸花了好半天才找到那篇論文。
2002年5月收錄,來源清華大學,作者柳敏。
“基于……”餘思歸趴在電腦前,露出茫然神色:“基于MEMS及UV-LIGA技術的激光光刻精度研究?”
這是什麽?
思歸前所未有地感到頭大,甚至有點後悔挑戰了,MEMS……是微機系統,這個老賀課上講過;LIGA又是什麽新奇東西……學科交叉還是什麽?
高中生困惑至極,但求知精神仍在燃燒,點開鏈接準備下載下來看看——
……但是下一秒卻發現,知網沒有它的鏈接。
餘思歸一愣。
那論文猶如被删除了,不能全文閱讀,源文件更是不知所蹤。
餘思歸不信邪,又換了搜索引擎搜索了一番,竟然也只有個摘要——另一個數據庫存稿稍好些,多了個參考文獻,都是媽媽博士期間發表的期刊。
“……”
餘思歸所有所思地看着參考文獻後的作者名。
那些期刊裏媽媽是第一作者的居多,第二作者李光旭——餘思歸記得這個叔叔,很喜歡把年少的她舉到肩上,稱媽媽為“師姐”,戴一個黑框眼鏡,拿着從北大順來的搪瓷缸去二食打飯。
後來課題組散了就去了南方的互聯網公司,如今收益頗豐,家庭合睦幸福。
——但每年暮春時分,都會記得給他的師姐寄一箱嶺南的荔枝。
就像一種說不清的、逝去的羁絆。
餘思歸于是又搜了搜李光旭叔叔,發現他的博士論文也被隐藏了。
兩人課題相近,只是媽媽研究的更偏向器件,這叔叔的課題則更偏向軟件開發,從公開的目錄來看,很大一部分都是與語言開發相關的。
——近二十年前的、正嘗試開發的編程語言。
餘思歸看着模糊不清的目錄,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太簡陋了。
甚至到了笨拙的程度。
下一秒她的手機嗡的一聲,把她拉回了現實。
餘思歸拿起手機,發現是媽媽發來了一條微信。
“媽媽上飛機了,寶寶早點睡,明天運動會和同學玩得開心一點。”
……
對那段歲月,餘思歸仍有印象。
柳敏離婚時還在念書,思歸還太小,科研崗又一向清貧,她研究生時一個月才拿二百五的補助,絕無把孩子托付給托兒所的可能性,因此她導師讓她把思歸放在實驗室養着。
實驗室并不新,但很寬廣。
窗外梧桐蔭蔽,碧綠連天;窗裏則是一個團隊,二三十個年輕人,加上老師恐怕有近四十個,都是聽聞了項目詳情後從附近大學報名來的本科生與研究生。
在那個本科不曾擴招、全國博士不超過兩萬人的年代,團隊裏有名校博士學歷的高達二十多人,規模也是前所未見的。
思歸那時很小一只,被媽媽放實驗室裏養,一會兒跑到這個叔叔桌子旁邊看看,一會兒被那個阿姨揪過去喂點小點心。
他們都說柳師姐家的小女兒不怕生,笑起來甜絲絲的,說話就把所有人哄得眉開眼笑,這幫學生閑下來就逗着小女孩玩上一玩,因此說小思歸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都不為過。
其中待小思歸最好的,是媽媽的導師。
也是項目的總負責人。
——那個年過半百的、姓張的老教授。
餘思歸仍記得一點那年的瑣碎細節——小只的她在柳敏的工位上睡午覺,隔壁會議室,這群年輕人讨論一個深奧的問題讨論得熱火朝天,誰都無法說服誰,所有的思想都在那一刻交鋒,所有設想都在那刻萌芽。
片刻後會議室門打開,媽媽出來拿記錄本。
小思歸迷迷瞪瞪瞅媽媽一眼,看見媽媽側顏堅定,閃爍着年少銳利的光。
……我媽媽真漂亮呀。
小思歸半夢半醒地想。
再後來,那實驗室的所有人散落天涯海角。
畢竟負責人出了事,項目也黃了,柳敏本在談待遇的留校也泡了湯。項目組裏有人出國,有人南下,餘思歸則跟着媽媽,坐着火車回了家鄉。
——以柳敏的能力,無論在哪,她都不是個愁工作的人。
于是柳敏帶着屁話很多的小女兒,在自己海邊的家鄉謀了個教職。
這教職,一幹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
餘思歸喃喃。
女孩子擡起頭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忍不住摸了摸自個兒的臉,若有所思。
清晨陽光灑進浴室,家裏空無一人,唯有灰塵漂浮。
思歸洗完臉,腦袋上還不服貼地翹着數根呆毛,她從旁邊抽了條毛巾擦臉,擦完後對着鏡子左看看右看看,将毛巾疊了兩疊,把頭頂奔放的炸毛壓住了。
“……媽媽上大學的時候是不是和我一般大?”
餘思歸自言自語地問。
然後她看着鏡子中自己頭頂的毛巾,感覺自己看上去不太聰明。
運動會八點半到校即可,餘思歸洗過臉後從冰箱裏扒拉出速凍燒麥,上汽蒸了十分鐘,又拿了一罐酸奶,對付了一頓早飯。
餘思歸自己生活的經驗還算豐富——至少餓不死自己。她七歲就會自己泡方便面,十歲就學會了處理冰箱裏所有的速凍食品,雖然從此之後餘同學怠惰了,沒再學任何和廚房有關的玩意兒,但光這兩項技能就餓不死人了。
餘思歸泡了碗筷,背上書包準備出門,站在門口又微微一愣。
門口穿衣鏡映出她迷惘眼神,
灰塵細細飛舞,餘思歸看着鏡中自己,半晌遲疑喃喃:
“當年媽媽參與的明明是個完全公開的項目啊……?”
——何止是公開。
那個項目的規格奇高,要知道國家撥發的科研基金大多是向市裏省裏、或是對直屬委員會述職,錢也是從他們那裏發下來的;而最頂級的、動辄上千萬資金撥款的973和863計劃則直屬科學技術部。
前些年863退出歷史舞臺後,973項目已經是科研項目的最高規格了。
但據媽媽說,當年項目的規格,甚至高于科技部。
而項目參與人來自全國各地,從上海來的,從南京的,湖南湖北的,還有人從寒冷的東三省跋涉而來……大家口音各不相同,全是當年公開招募來的研究生與博士。
公開,而且自願。
餘思歸還記得宣傳海報就貼在宿舍樓下,底是非常濃郁的、屬于清華的紫荊色。
思歸頭大地想,這麽個項目,會在這時候惹出麻煩麽?項目都死了十多年了,已經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搞了……
……今天去問問姓盛的?
但是這家夥最喜歡的就是語焉不詳……
餘思歸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能問,主要是盛淅這人不行。他說話有種上流社會的藝術——看似謙卑,實則非常倨傲,會回答每個問題,答的每個字也都是真的,然而就算都是實話,一旦将盛淅的話連起來聽,就能把人往死裏坑。
找盛淅打聽他不願講的東西,可能連調查方向都會被他帶溝裏去。
歸歸面無表情地盯着鏡中自己看了半晌,看到一個被姓盛的坑過很多次,但顯而易見地還要被繼續坑下去的可悲人類。
歸老師由衷生氣,出門了。
塑膠跑道被曬得熱氣蒸騰,豔陽高照,是個違背了運動會定律的好天氣。
餘思歸把兜帽扣在頭頂遮陽,耳朵裏偷偷塞着耳機,音樂聲不小,但仍能聽見賀文彬根本不為陽光所累、慷慨激昂的聲音——
“同學們,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歸歸擡起頭,看見班主任站在看臺下,戴着個火紅鴨舌帽,拿着他平時上課都不用的電音麥克風,望着自己的學生,感動到抑揚頓挫:“但大家都是考過很多試的人,第一名有多難拿,大家心裏是有數的,所以老師絕不強求你們做到第一條,畢竟友誼很難……”
餘思歸:“……”
下面的人應得有氣無力。
坐在歸歸旁邊的劉佳寧對她咬耳朵:“歸仔,昨天我聽的小道消息,老賀瘋成這樣和六班班主任脫不開關系,老常說從上次秋季運動會來看,給賀文彬他們班同學一根撐杆跳的杆兒,他們計算角動量比撐杆跳熟練……”
餘思歸吃驚地瞪大眼睛:“這不是好事嗎?”
“……”
“正經人誰天天撐杆跳啊,”歸歸老師震撼地說,“但正經人能學不會計算角動量嗎?”
“……”劉佳寧真誠地:“餘思歸老師,你能在這班裏發爛發臭嗎?”
餘思歸鄭重地想了想,搖搖頭:“不行,我很講衛生的。”
劉佳寧靜了三秒,換了個表達方式:“那你能滾嗎?”
思歸:“有點難。”
劉佳寧深深吸氣……
“反正是六班班主任放的屁,”劉佳寧總結,“這話傳進老賀耳朵裏,老賀內心煎熬,飽受折磨,因為他計算角動量也很熟練……”
餘思歸從袖子裏伸出半截手機,奇怪地問:“可是老賀教的是物理,他算角動量不熟練那不是玩完了嗎?”
“……”
劉佳寧決定無視她:“反正事關老賀男子漢的尊嚴。”
歸歸老師切了個歌,同情感慨:“男人啊,就是被這種沒用的東西束縛……”
劉佳寧聽了終于有點了然,說:
“我明白了。确實是這樣。如果是歸歸你的話……”
如果是你的話——劉佳寧想,畢竟思歸在意的東西與常人不同,搞不好還會以為六班老師是在誇她,倘若老賀有半分思歸的七竅玲珑心……
“——如果是我,我不能忍。”
歸歸老師擡起頭,目光閃爍着仇恨的光:“我一定和他打一架。”
劉佳寧:“……快滾。”
……
看臺下老賀興致高昂地鼓舞着大家的士氣:
“但我們今年一定與往年不同——!”
“畢竟,”班主任感動地陳述,“我們高一(十)班今年的項目,都是自願報滿的。”
思歸老師聞言一呆:“這不對勁吧兄弟?”
誰都記得體委差點磨穿嘴皮子……老賀這句話一出,每個參賽十班男女臉上都散發着自願的光,悲痛地嗯了一聲。
劉佳寧凝重地對餘思歸表示認可:“……确實不對勁。”
“老師今年真是太欣慰了……”
賀老師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同學們希望你們不要辱沒老師我對你們的辛勤栽培,一定要在這次運動會上拿到傲人的成績……”
“不對,”刷微博的餘思歸頓了頓:“還是有人自願的。”
劉佳寧:“啊?”
思歸沒有擡頭,認真道:“盛淅是自願。”
劉佳寧看着看臺下,盛淅并不太服帖的後腦勺,頓時,陷入一種心情異常複雜的沉默……
“所以,“老賀重重收尾:”同學們,老師相信你們!”
終于聽完了賀老師的胃疼演講,所有同學如釋重負,得以該幹啥幹啥,有人從包裏拿出運動裝備,呼朋喚友去廁所換衣服。
陽光燦爛,堆積天空的雲中刺出成群雪白飛鳥。
太好的天氣玩不了手機,餘思歸從書包裏摸出一只小魔方,捏着咔咔咔打亂順序,還沒來得及開始重組,旁邊就忽然有個聲音小聲道:
“餘思歸?”一個女孩聲音帶着點疑問,又喚道,“歸老師?”
餘思歸一愣,擡起了頭。
那女孩有些眼熟,是現在在一中9班的初中同學,倆人曾在同一個考場考試,某種程度上只是點頭之交,平時上廁所見到了打個招呼的那種。
突然來找我做甚?思歸好奇地問:“怎麽了?”
“我之前統計項目來着,”那女同學笑道,“你們班那個叫盛淅的是不是剛轉來啊,我之前對這人都沒啥印象,但這次運動會他一下報了六個項目,連跳高都沾邊……不得不說一句勇士。”
歸歸沒想到同桌竟然報了六個之多,十分震撼,消化了好一會兒真誠道:“他有病。”
此話一出,女同學頭上立刻冒出一個感嘆號:“你跟他很熟!”
——語氣還挺亢奮。
餘思歸忽然有點不太自在,尴尬地說:“算……是吧,我倆是同桌。”
那女生眼睛一亮:“哇!歸老師運氣真好!”
餘思歸忽然有些想躲開這場合。
那女同學渾然不知歸歸心裏彎彎繞,又笑道:“搞了半天是歸老師同桌啊……你同桌長得真好看,去演戲都沒問題啦,還有種很貴氣的感覺。”
歸歸老師心裏忽然不太舒服,小聲道:“還成吧。”
……就是人挺操蛋的。
然後思歸聽見自己的聲音:“……你不會想讓我牽線和他認識吧?”
她問完那句話,忽覺自己喉嚨裏有些發澀,仿佛說出的那句話她帶着一絲很難察覺的不情願。
但為什麽呢?餘思歸問自己。
別人想不想與盛淅認識,是他或她的事務,思歸沒有任何幹涉的立場與緣由。
下一秒,那女孩哈哈大笑:“怎麽可能!”
餘思歸一愣,細細的眉毛好奇一揚,還帶着一點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放松的意味。
“又不是說看到個長得帥的就會撲上去,”那女同學咯咯笑個沒完,說:“我喜歡路人一點的,能跟我打打鬧鬧的……歸老師你同桌那人帥得讓人很有距離感,可能是氣質太貴氣了吧。”
“……?貴氣?”餘思歸更呆了。
——那是她頭一回直面別人“對盛淅的印象”。
……意料之中,卻又如此格格不入。
“不貴氣嗎?挺貴氣的啊,”女同學開心地說,“如果他是我同桌的話我輕易不敢和他搭話的……可能是我膽子小,很難對他那種人生出啥亂七八糟的念頭吧。”
他那種人?哪種人?
一天和姓盛的吵三架的思歸同學有種遭受雷劈的感覺……
“再說啦,”女同學高興地伸了個懶腰,說出了下半句話:
“也不知道人家有沒有女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