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曲若出來時, 正好撞見了門口的、抱着薯片袋子的餘思歸。
餘思歸比她小只一點,人也長得嫩生生的,如果不穿高中校服, 說她是初中生都有人信——但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曲若時, 卻有種不可小觑的張揚氣勢。
“收收吧, ”餘思歸冷不防開口,“在高中還撒野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啊。”
“噗, ”曲若嬌笑一聲, 意有所指道:
“怎麽會在這裏鬧事呢?”
餘思歸有心想提醒曲若注意下自己年紀, 千萬別不小心活過十六歲并背上完全刑責, 卻又覺得曲若最後那句“校外呢”惹人發毛,便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轉身朝自己班走去。
……薛儒已經開啓了新的生活了, 她想。
他們出身的藤苑中學是私立初中, 師資好,升學率漂亮,而學費更漂亮。因此把孩子送進去的家長主要有兩種:一種是重視子女教育的普通家庭,另一種父母則是無憂無慮的中産——因此學生和學生之間, 其實有着不可調和的鴻溝。
只是大多數人性格随和,令矛盾隐藏于水面之下。
薛儒家境普通, 不愛說話,相當怕事,反應還有些遲鈍, 成績不錯但不至于令老師印象深刻,因此就被這群人找了上來, 當作靶子一樣戲弄。
校園霸淩之中,真刀真槍的暴力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組成部分。
完整的校園暴力, 其實是由沉默的大多數來完成的。
——不願惹事,不願被他們注意,不願因為這個男孩而惹到他們。
于是大多數人沉默起來,假裝看不見薛儒面對那個小團體時的瑟縮,假裝這一切都是正常的,仿佛只要逆一下那個鱗片,自己就會變成一個格格不入的人。
如果你看見一個孤單懦弱的同學被霸淩,你會做些什麽?
餘思歸交出過自己的答卷。
她閉了下眼睛,走進了教室裏。
十班鬧哄哄的,仍帶着剛剛鬧騰過一輪的活泛,大家臉上洋溢着快樂的光——只有班長頭頂攏着密密匝匝的烏雲,散發着頹唐之氣。
看這模樣性感荷官這個職位,已經花落班長家了。餘思歸不無同情地想。傻子才會在這班上當班幹部呢。
——這畢竟是個全新的環境了。
第一中學這群學生說好聽了叫社達,說難聽了叫慕強……但倒不是壞事,而且從重點班到普通班都一樣,因此沒有人吃曲若那群人這套。她就算想興風作浪也沒有群衆基礎,更別提一班和九班隔着兩層樓,她鞭長莫及了。
入學後,餘思歸曾遠遠留意過薛儒與班上的同學相處。
在這個和煦環境之中,薛儒已經交到了愛好相近的朋友,他們班上的同學也溫和地接納了他……
“?”姓盛的聲音忽然響起:“怎麽了?”
餘思歸這才回過神,發現自己站在桌子前,盛淅已給她騰了個位置,讓她趕緊進去。
歸歸很壞心眼地擠兌他,“就不懂,你這個個子為什麽不滾到後面去?”
盛淅從不往心裏去,漫不經心道:“班主任可能為了和你平均一下吧。”
餘思歸:“……?”
“平均了之後勉強到個班級平均身高?”盛淅放下書,不太确定的模樣:
“咱倆應該還是可以平均出來的吧?”
歸歸威脅:“小心我揍你!”
盛淅禮貌點頭表示收到,又低下頭繼續看手裏那本加缪手記。
陽光溫暖地灑在他身上,盛淅看上去安定而溫暖,仿佛身後洪水滔天都與他無關似的。
有時甚至會懷疑那天晚上是不是個夢……餘思歸忽然一陣恍惚,幾乎對那夜的一切都産生了質疑。
但是緊接着她的一只手微微發起了燙來。
那是個在暴雨沖刷時、握緊了她的手的人。
歸歸耳朵尖兒沒來由地有些發熱,別開了臉去。
……他也不是那麽糟。
緊接着十六歲的歸歸老師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吓了一跳!那一剎那她耳根紅得滴血。
但是歸歸臉紅之餘,又沒來由地冒出了個想法——這家夥會不會真的是十項全能?
可惜了,根本不會有印證猜想的機會了,歸歸托着腮幫看着窗外大海想……今年運動會肯定沒他的份兒了。
看他這個趨利避害的模樣,搞不好以後都不會有好嗎!餘思歸很不平地想,全班四十多個人,為什麽沒人發現他好爛呢?
——奇奇怪怪。
餘思歸叽叽咕咕,認定姓盛的是個很好的人類學研究樣本,從桌洞裏翻出下節課要用的教科書。
仲春海風如山洪湧入,吹散似火的窗簾。
……應該對他好點。
餘思歸忽然冒出這麽個念頭,又覺得有點羞恥,天人交戰似的,腦袋上緩慢冒出個打結的泡泡。
她想了半天,終于決定屈服于本能,把自己寶貴的薯片袋子往盛淅處一遞。
——畢竟是救命恩人。
“吃嗎?”善良歸歸問。
然而盛淅看了袋子一眼。
那一瞬間,餘思歸清楚地看到這崽種的眼神,流露出熟悉且幾不可察的、她怎麽把包裝拆了的少爺嫌棄……
餘思歸:“……”
姓盛的倒沒什麽惡意……他只是敷衍道:“不了,謝謝。”
算了,龜龜想,終究是他不配。
……
餘思歸自從下雨那夜之後,警戒心就上了好幾個檔次。
再加上曲若那句“校外呢,校外怎麽樣”,歸歸老師每次下自習回家都不敢在外逗留太久,唯恐被神經病盯住,回家路上一路狗狗祟祟東躲西藏。
這很合理,畢竟十幾歲的年紀,放學路上經歷一次白刃追殺就夠離譜的了,萬一還沒隔幾天就得遭遇傻逼同學,那可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但是的确,無事發生。
餘思歸對這風平浪靜的生活有倆猜測:一是曲若終于長大了,終于從幼兒園大班畢業,學會了像一個青少年一樣思考;二是附近加強了戒備,警察王姐級別挺高,說不定已經把要取歸歸命的苗頭在暗中扼死了。
她把後面這個猜測說給姓盛的聽,姓盛的表情很是變幻莫測……
他高深了半天,施施然地說了句:回頭我傳達一下你對王姐的感激之情。
餘思歸:“……”
——姓盛的謎語人滾出高一十班。
初春驕陽高照,操場上太陽金黃發燙。
大課間跑操結束,餘思歸與劉佳寧一起,跟着人群,一起往小賣部的方向去,操場上零星留了幾個班,似乎是要搞開幕式排練。
藤蘿小巷擠滿了去小賣部搶吃的的人,少年們吵吵鬧鬧,翠青枝葉吹了滿巷。
餘思歸看着一簇藤蘿,突然道:“寧仔,你有沒有發現盛淅這人說話很有意思?” 劉佳寧一呆:“啊?”
“你沒感覺嗎?”餘思歸也是一怔。
歸歸若有所思地抱着厚外套,擡起一手遮着太陽說:“盛淅說話風格很奇怪的呀,我長到這麽大沒見過他這樣的……他不說謊,但也不告訴你實話,如果他不想讓你知道某件事,你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從他嘴裏撬出來真相。”
劉佳寧疑惑一瞬,轉眼變得更加困惑:“他有什麽真相好撬啊?”
餘思歸:“……”
言外之意是……餘思歸你有病啊,還想挖掘同班同學不為人知的過去?
“而且你為什麽還和他摽着?”劉佳寧伸手拽下一枝紫藤蘿葉子,不解地問,“我都以為你倆關系好多了。”
餘思歸張了張嘴。
那是餘思歸第一次體會到何為秘密。
一方面她不曉得對佳寧和盤托出會不會把劉佳寧扯進這個漩渦——尤其是她現在連這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麽都不知道。餘思歸只知道這件事關聯甚廣,恐怕和過去的媽媽有關,與盛淅的父母也有關……但是盛淅的父母是個秘密。
他自己絕口不提,仿佛他們不存在;連第一中學都對那空白的檔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要把佳寧扯進來。一個聲音浮現在腦海中。
餘思歸在原處怔了半晌,終于呆呆地道:“……寧仔,你覺得一個窮教書的能惹什麽事?”
劉佳寧沒跟上思路:“啊?……有什麽關系?”
“她惹過的最大的事,”餘思歸低頭想了想,“就是有年評職稱盲審的時候卡了一個文學院的副教授,那個副教授沒評上正高,但有點病,在學校放話要給我媽好看。”
劉佳寧用藤蘿枝葉編着什麽東西:“最後那人不是被尋釁滋事帶走了嗎?”
“是啊,”餘思歸擡頭仰望着太陽,“我媽是個很剛正的人,她做事是無可挑剔而且公正的。”
劉佳寧哧地笑了起來:“你們母女可真複雜。”
餘思歸:“所以……”
……所以她怎麽會被卷進這樣的事端?餘思歸想。
在過去的十六年,餘思歸一直跟在媽媽身邊,跟着住宿舍,跟着東搬西挪,看媽媽備課到深夜,被媽媽按上護目鏡,抱起來透過一片玻璃看一道能将痕跡銘刻在矽片與藍寶石上的光。
藍寶石,Saphaire。
實驗用的藍寶石與年少歸歸想的漂亮石頭截然不同,是一片透明的、一點也不藍的玻璃;矽片反倒更色彩絢爛。
這麽想的話,媽媽是不是更像藍寶石一些?透明而穩重。
餘思歸飛快地搖了下頭:“沒什麽,就是我媽告訴我最近她上下班都很小心,我有點擔心她而已。”
劉佳寧困惑不解:“我總覺得你瞞了我點什麽……”
然後她轉念一想,道:“算了。”
那時兩個人已經快走到校園超市門口了,超市門口烏烏泱泱擠着一群買零食的,餘思歸估摸了下餡餅保溫箱前的人數,正準備吹響號角發起沖鋒陷陣,但緊接着劉佳寧就一扯她校服袖子,給了她一樣東西。
“喏,”劉佳寧遞出一個藤蘿葉編的小環,“給你。”
——是她剛剛編的。
春日藤蘿柔軟生嫩,葉子一掐就流水,劉佳寧以草葉纏了好幾道,扭成了一個小小的手環。
餘思歸見了手環,眉眼彎成小月亮:“寧仔,小心因為破壞一中綠化被抓走哦。”
“不至于。”
手賤薅了許多葉子的劉佳寧一本正經道,“心裏有逼數。”
餘思歸哈哈大笑,接過葉子扭的圈圈,套在了自己手腕上——動作再自然不過,帶着一種默契的稚氣,猶如她們小時候的某個嬉耍鬧騰的下午。
歲月如長河,如同所有人都要墜入的黃粱大夢。
鎏金陽光潑潑灑灑,透過梧桐葉,落在女孩子年少發間。
盛淅看見歸歸老師手腕上的藤蘿葉子手環,沉默了三秒,好奇地問:
“怎麽不給你做兩個套着?”
然後他比劃了一個熊吉被警察拷走的表情包……
餘思歸沒搶到寶貴的餡餅,心情很憤怒,還要被姓盛的陰陽怪氣:“可說點好聽的吧!”
陰陽怪氣的見人不置可否笑笑,給她騰了個位置,讓她進來。
大課間遠沒結束。餘思歸捏着手腕上的小草環晃了晃,片刻後看見老賀夾着一沓厚厚的卷子進了班。
看來下節課要考試……一中屁事真多,餘思歸不平地想,高考又不是搞突擊,你一個普通高中成天搞游擊戰,季羨林老先生都放過話的,這幫混蛋教授,還成天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媽的什麽東西!龜龜我是你們養的巴甫洛夫的狗嗎!
十班不太怕班主任,課間時賀老師來了也照樣該幹嘛幹嘛。
賀老師對發生在課間的事一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幹得太出格,他就統統都裝沒看見,有時還下來和同學說一兩句話,高興時可能還和同學開開玩笑。
賀老師撂了卷子,在記錄本上潦草記了點什麽,然後走到窗邊,慢吞吞地問餘思歸:
“競賽你不參與?”
沒話找話似的。
思歸想了想,肯定地說:“更喜歡上課。”
“我猜也是,”賀老師深知餘思歸習性,又轉頭問:“盛淅你也跟她一樣?你可是有名次的人,不繼續搞還挺可惜的。”
盛淅笑了下,迂回道:“老師,沒什麽可惜的,主要想留點時間幹別的事。”
——滴水不漏。
賀老師卻仿佛在等着這一刻,立刻慷慨道:“太好了盛同學,看來我們英雄所見略同,高中生活統共三年,多麽寶貴!所以要多體驗生活,多多去嘗試別的事物——老師我,是全力支持你的決定的。”
餘思歸:“……”
盛淅這人精立刻察覺到了不對,禮貌地說:“謝謝老師。”
然後,不動聲色地拉開了一個安全距離……
“不用謝不用謝,”班主任非常痛快,“畢竟盛淅你也是我的愛徒,老師把你當成自己人,我支持你的決定也是理所應當,對吧?”
盛淅沉默三秒,冷靜反問:“我不清楚您的意思,但老師您想做什麽?”
——高明,餘思歸心想,主動權一下子就回他這邊了。
賀老師幹笑兩聲,下一秒變臉,冷酷道:
“運動會。”
歸歸偷偷從練習冊裏擡起頭,看了眼倆人對峙場景,一老一少場面十分膠着。
轉學生很有涵養地笑了笑,說:“老師,體委都告訴您了呀。我身負重傷,實在無法肩負班級榮譽這一重任。”
老賀痛快點頭:“——是,體委說了。”
然後老賀又和和氣氣地說:“但體委還同時告訴我,昨兒咱班湊場子,他們一夥人被你砸了好幾個三分球,快結束的時候你還給所有人表演了個三步上籃。”
“……”
撕爛他,餘思歸面無表情地想。
姓盛的不以為意,溫和、不着痕跡地看着班主任:“打球是打球,運動會項目是運動會項目。老師,這個跨界還是太勉強了。”
盛淅,十分謙和:“所以我謝謝您的好意,但……”
下一秒,班主任突然拍了拍餘思歸的肩膀。
“——看看我們思歸。”他說。
寫卷子的餘思歸呆呆擡頭:“啊?”
跟我有什麽關系?
“——盛淅,餘思歸同學就和你不一樣,”
賀文彬聲音溫溫和和,說:
“你沒啥勝負欲,思歸勝負欲可不是一般的強,她去年看到咱班男子4x100接力跑了個倒二,氣得午飯都不吃了,跑到一邊生悶氣去了呢。”
餘思歸耳朵泛起紅色:“我只是去年沒适應……而且我吃午飯了。”
班主任毫不留情:“你那份肯德基都被大夥兒分沒了。”
“……”
“我那天就是不想吃。”餘思歸嘴硬成一只可達鴨。
可達鴨說完非常難過,拉上兜帽假裝自己不曾出生,心裏痛苦地想幹嘛cue我……可惡的老賀!你要罵盛淅就罵,要給他強行報項目就報,關我無辜的歸歸什麽事呢!
勝負欲很強的龜龜只是在誠實地寫作業……寫作業又有什麽錯呢!烏烏。
那對師生之間迷一般地沉默了會兒,盛淅眼神閃爍不明,片刻後他緩緩開口:
“一千五?”
賀老師:“一千五、撐杆跳、4x100和400x4接力……”
恩師頓了頓:“目前都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