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被抹光頭不奇怪嗎?”
餘思歸聞言, 沉默了三秒鐘。
然後她沉痛地說:“……轉學來的果然屁都不懂。”
屁都不懂的盛淅早被罵麻了,眉峰一揚,示意懂王趕緊解釋。
歸歸仍沉浸在運動會報名帶來的難言悲痛之中, 敷衍道:“老賀說過我們這個班是掐尖兒的班吧?”
盛淅微微點頭。
歸歸老師說:“——但是從日常考試名次你也能發現, 我們班雖然牢牢把握住了年級前一百, 是壓倒性的存在,但普通班的尖子生也同樣不可忽視——至少尖子生沒被我們班薅光。随便舉個例子, 上學期期末, 跟我咬得很緊的年級第一就是普通班出身。”
姓盛的不置可否, 點了點頭:“這聽過。”
錯失年級第一桂冠的歸歸老師小細眉頭一擰:
“那你想過為什麽普通班的那幫尖子沒進來這個掐尖兒的十班麽?”
盛淅想了想, 饒有趣味道:“還有第二場選拔性考試?”
餘思歸看他看了半天,很不服氣的模樣……半晌不開心地點了點頭。
“對。”
歸歸賣弄失敗,挫敗地說:“我們這個班, 所有人, 都是考過兩場的。你理解為大學自主招生那種模式就行。中考前我們統一報名自招,一中校內出張卷子大家一起考,名次僅供校內排班使用,絕不存在降分一說, 我們的分數甚至比普通班高好大一截。”
“考的內容也很活泛,但難度和範圍大于中考課标。”
盛淅忍俊不禁:“你們好卷啊。”
餘思歸很悻悻然:“人多能有什麽辦法……反正也是擇優錄取。”
“當然, 有些尖子生不願意在自招考試上下功夫,就憑成績進,”餘思歸含蓄道, “然後我們這些學有餘力的就另外分流出來。這樣可以保證普通班也有卷王之王,還能保證我們班的學霸相對血統純粹……”
餘思歸說完最後六個字, 自己惡寒了一下。
盛淅托着腮,頗為專注地看着歸歸, 半天溫和地嗯了一聲。
思歸發散了半天本市招生簡章,非常有條理地扣回正題,“所以這個歷史遺留因素導致的後果,也非常直觀。”
盛淅濃眉一揚,示意她說。
餘思歸:“這班裏沒有體育生。”
盛淅:“……”
“——一個都沒有。”
餘思歸指指教室裏哀鴻遍野的男同學,言下之意是他們是一群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打個羽毛球都被隔壁班女生吊錘的廢物:“別的普通班都是什麽田徑特長游泳特長再不濟也是什麽體操啊籃球足球……”
餘思歸憐憫地停頓了一下:
“我們班特長是,自習課特別安靜。”
盛淅說:“……”
餘思歸說:“滿地飄0。”
話音剛落,教室後排男生就含淚大喊:“我不要報1500啊我根本跑不動的,好害怕,體委哥哥你不如直接給金蓮我一刀,嘤——”
餘思歸攤了攤爪子,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班上的氛圍……
盛淅哧地笑了出來,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然後看着思歸,溫和地問:“你考得怎樣?”
歸歸老師一言不發,耳朵根卻忽然紅了……
她很不好意思地舉了一只小手指頭。
女孩子手指頭削薄而白,甚至都沒什麽分量,應是繪師再竭力描繪,也繪不出半分的羞澀生嫩。
然後餘思歸似乎覺得自己害羞也害羞得奇奇怪怪,立刻好奇地問:“我們的說完了……”
“盛淅,那你們中考怎麽選拔?”
盛淅想了想,誠懇道:“沒參與呢。” “直接上的。”他帶着歉意解釋,“中考前出的名單,五月初我就解放了。”
“…………”
十班班主任從來就沒這麽熱血沸騰過。
無論走進哪個教室,所有人都會被他的熱情感染。
賀文彬甚至不惜占用自己的課時,拍着黑板誠懇宣教:“同學們!1917年,一百年前!一位偉人就在《新青年》上寫,我們新一代的青年,要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
然後他又說:“你們這個破班精神文明獎也拿不到,體魄還惹得全校發笑,我至今不能接受上個學期我們全班被碾在地上摩擦的故事,那是落後的、無法代表先進生産力的……”
實心球獲獎人佳寧縮在餘思歸身後瑟瑟發抖,連個頭都不敢露:“歸歸……班主任說話魏裏松氣!他明明是教物理的!他這幾天是不是經常跟魏松出去玩?”
餘思歸神色複雜一瞬:“不可能。你借給班主任仨膽子他都不敢和咱歷史老師出去玩的。”
劉佳寧按着歸歸的肩膀,拼命躲在朋友後面,仿佛生怕被班主任一把拽出去丢十個八個實心球,淚水都要炸出來了:
“你怎麽知道?你為什麽會有把握?”
餘思歸:“……”
餘思歸輕輕:“我确實不知道,但,魏松……當年就是老賀的班主任啊。”
周圍三個無知的人:“……”
還沒等這群人消化完這原子|彈般的恐怖故事,四十二歲的賀老師就在講臺上抑揚頓挫地喊道:
“你們看看,我們的劉佳寧同學!”
被點名的劉佳寧:“……????”
“人家,去年——”賀文彬感動道,“人家佳寧,是有名次的!”
劉佳寧眼前,一陣陣打着圈兒發黑。
“實心球!”賀老師激動不已,“銅牌!一個柔弱的女子!竟然擔起了這個班上最後的良心與重任!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們!我們這個先修班男女比例一比一,你們這幫男的,報了名拿不到獎我都不說你們什麽了,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
講臺上聲震寰宇抑揚頓挫,餘思歸遲疑回頭,看向被一道天雷劈焦了的,實心球銅牌·班級良心與重任·柔弱女子劉佳寧同學。
劉佳寧去得沒什麽痛苦,總體上很安詳。
歸歸一時十分同情,悵然地嘆了口氣。
賀文彬恨鐵不成鋼:“你們這個破班,愧為男兒!”
全班男生鴉雀無聲,一個屁都不敢放……
“——我給你們一次改過自新重新做男人的機會,”老賀嚴酷地說,“下周四運動會項目報名截止,希望你們這群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珍惜下,不要把事情搞得太難看,別逼得老師我親自動手,給你們一一報名。”
“……”
全班男生鴉雀無聲。
被涵蓋在內的、愧為男兒的盛淅面無表情收回目光,瞅着自己的物理課本。
還……挺……油鹽不進……
餘思歸一陣恍惚。
“四乘一百,”體委抱着報名表玩點兵點将,“第二棒,李浩宇,就你了。”
李浩宇光速逃離:“我不——!!!!”
“你不也得上!”體委怒斥,“要麽你現在報名,要麽讓老賀動手給你報名,二選一!”
春日陽光溫溫灑落。
體委滿世界追着人報名,班裏哀嚎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十班健兒們仿佛将要被運動會奪走童貞,體委跑到哪,人就躲到哪。
……宛如摩西拍出埃及記,體委以用報名表輕輕一磕,人群就裂了。
“——想都不用想。”第二位被盯上的蔣銳斬釘截鐵:
“我是斷然跑不了一千五的,你讓我跑一千五,不如想想讓我的靈車怎麽漂移個1.5km。”
餘思歸:“……”
歸歸老師低頭刷題,試圖忽略這一班沒用的東西,但是下一秒體委的小板子忽然在盛淅桌上一磕!
“淅哥。”
一米八多的體委握着小板子,忸怩開口,“一千五有興趣咩?”
盛淅懶懶道:“沒有。”
餘思歸:“……”
“怎麽會沒有捏,我看淅哥打球球技也很slay的哇,”體委羞羞答答,“但不想報1500米也沒有關系,男子一千、四百接力最後一棒、立定跳遠撐杆跳……這些好位置我們都可以商量,你如果想要多報兩個那我們……”
淅哥閉上眼睛:“謝謝,可我不想。”
話音未落,體委嘴臉一變!
“——不想也得想!”他張牙舞爪,幾乎化身為老賀的代言人,“你忘了老賀說什麽了?愧為男兒!這是賭上我們十班男子風骨的戰鬥!”
姓盛的漫不經心偏了下頭:“可我不在意。”
體育委員:“……”
必要時直接放棄男兒身份。
餘思歸從書包裏摸出新玩具魔方,看了盛淅一眼,甚至感受不到半點震驚之情……
“咳咳……咳。”
盛同學非常虛弱地咳了數聲,緊接着這人咳嗽一收,面無表情地看着體委:
“而且我還感冒了。”
顯然是一個項目都不想參與。
體育委員見多識廣:“你都感冒幾天了!我看你是想屁吃,我就這麽說吧,要麽淅哥你報一千五和4x100第四棒再報一個撐杆跳,要麽你報一千五、一千米再加個第四棒,兩個大組合二選一!老賀都說了,要麽自己報名,要麽他親自動……”
「手」字還沒說出來,優等生就病弱無力地開了口:
“可我還身負重傷。”
“……”這真是始料未及,體育委員僵在當場。
餘思歸:“……”
盛淅緩慢地擡起頭,望向正在玩魔方的小同桌毛茸茸的腦瓜兒:“我後背有傷,非常嚴重,縫了二十多針,而且急需靜養——我同桌是曾經送我去醫務室的人,她可以給我作證,對吧,歸歸老師?”
歸歸老師手指啪嚓一頓,差點把魔方角給掰劈了!
我以為你想保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餘思歸瞳孔地震……她難以置信地擡起頭。然後對上盛淅正在望着她的,單純、柔和且深情的雙眼。
一米八五的轉學生眉目英俊,真誠至極:
“你記得的,歸老師,我的傷那麽嚴重,而且疼痛難忍,甚至需要你攙扶我。醫務室老師也讓我靜養呢。”
餘思歸:“……”
體委目瞪口呆:“歸歸哥就這麽點大,你還要她攙扶?淅哥你還是個人?”
不是人的盛淅虛弱道:“可能不是吧。我也很愧疚,但我病痛加身,別無他法。”
體育委員,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身體條件所限,實在是無法報運動會項目,”盛大少爺真誠至極地說,“萬望你們理解。”
“……”
體委轉向瞠目結舌的盛淅同桌:“歸歸哥,你不會說謊,他說的是真的嗎?”
餘思歸:“……?”
餘思歸心想我在你們眼裏都是什麽印象,深深吸氣,道:“對,是真的。”
體委:“???”
“他背上有道挺大的傷。”餘思歸比劃了一下。
然後歸歸猶猶豫豫地看看盛淅——那一剎那前幾天傍晚姓盛的跟本校扛把子一起湊場打籃球,少年身形矯健流暢,一個生猛暴扣,籃板轟然劇震餘音袅袅不絕……的場景從眼前流星般劃過。
“……醫生說他還沒養好,”餘思歸定了定神,“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體育委員懷疑地看看歸歸,片刻後大概出于對歸老師的信任,誠懇道:“那行,我跟班主任說一聲。”
他說完一個,滑步溜走,去對下一個人軟磨硬泡。
窗邊只剩歸歸和她的同桌,角落裏太陽金黃如詩,梧桐葉迎着大海。
餘思歸:“……”
旁邊盛淅不經意地翻了頁書,書名叫《加缪手記》,神态自然散漫,不見半點生病模樣。
“盛淅,我剛剛……”歸歸老師喃喃,“是不是被你騙着撒謊了?”
盛淅溫和地看着她:“怎麽會呢?你說的明明都是實情。”
餘思歸公平地想了想,感覺姓盛的說得确實沒毛病,只得把剛冒出來的、莫名其妙的疑惑全部按回了肚子裏。
過了會兒,餘思歸腦袋上又冒出個紅紅的大問號:“為什麽你下定了決心,一個項目都不參與?”
學會問直球問題了。
盛淅看書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
下一剎那,盛同學回頭瞥瞥本屆下屆和下下屆實心球選手劉佳寧的位置,難得正經地反問:
“是你你敢報名?”
“……”
歸歸沉默了好一會兒,由衷地:
“不敢,對不起。”
對于這場運動會,賀老師的要求就是——人人參與。
畢竟共計36個名額,一個班上也就四十來人,還要排丢人現眼的方隊,光方隊就得去掉好幾個青壯年勞力。
如果不做到人手一個項目或者能者多勞的話,這個沒有體育生的尖子班,恐怕連賽道上人數都不太好看……
第一中學的運動會傳統藝能是給每個年級定一個主題。據說這屆高二的是中華民族傳統節日,抽中春節的班就像瘋了一樣,每天在樓下車轱辘劉德華的恭喜發財和吉祥三寶,将整個教學樓搞成了春節大賣場。
而學校不太信任高一的搞事能力,因此分配給高一的主題,會稍嫌局限一點兒。
這屆高一的主題是:防詐騙指南。
這指南裏有電信詐騙、網絡詐騙、傳銷騙局……等一系列讓青少年提不起世俗欲望的事物,知道的是一中運動會傳統藝能,不知道的以為是公安機關進校園科普安全知識;在這個吃齋念佛的主題中,十班班主任老賀則擁有神之手氣。
他的手氣将這個班級的憤懑推向了更高峰——因為十二個班主任圍坐抓阄,而賀文彬被命運之神坐了莊,一伸手。
一伸手,一把抽出個王炸。
……
得知抽簽結果那天,十班教室裏,發出絕望澎湃的怒吼!
“怎麽真的有人能抽出這種陰間東西?”
回音久久不散,繞梁三日不絕。
當時餘思歸剛從超市薅完羊毛回來,還沒來得及進班就被這怒吼吓得一個哆嗦,抱着薯片袋子僵在了班門口。
她知道情況不對,很是謹慎,躲在門後偷偷往裏看,只見班裏宣傳部長扶着牆,堅強地問:“老賀給咱班抽中了網賭騙局,澳門銀河賭場,性感|荷官在線發牌。來報名了同學們,誰想當性感荷官?”
餘思歸:“……”
——宣傳部長話音未落,十班內部立刻打得狗毛亂飛!
課間留在班裏的四十多號人,互相指認他人為性感|荷官……
歸歸老師下意識後退一步。
得離遠點兒,歸歸想。希望他們的血別濺到我身上。
另外,希望正式上課前他們已經推選出誰是最性感的荷官了……
歸老師懷揣希望地摟着薯片袋,沿着走廊遛起了彎兒,一中課間喧嚣吵鬧,男生沿着走廊推推搡搡地打鬧着玩,一派生機勃勃之色。
早春萬物青翠,大樹婆娑地映着走廊地磚。
餘思歸小孩一樣踩着地磚小十字,一次邁一大步,但還沒走幾步,就突然聽到了一個非常細微的、不太和諧的聲音。
并不近。
還是某個班裏傳來的,但偏偏那一瞬間,它就是進了歸歸不太能支棱的耳朵。
“——我看你是在一中呆太久了,”
那聲音帶着惡意,下一秒一腳踢翻了個凳子,在轟然巨響中笑道:“忘了我們是誰了罷?”
餘思歸下意識擡頭,擡頭看到門上挂着高一(九)班四個大字。
九班這節課是計算機,上課地點是微機室,班裏都快走空了,門卻沒鎖,大敞四開的等着管鑰匙的同學回來,但此時似乎被人趁虛而入——或者是管鑰匙的同學出了事兒。
薛儒的聲音顫着道:“曲若,這是我們班,你踢的是我的凳子。別在我們班鬧事。”
那女聲恥笑一聲,充滿不屑:“這不像你初中能說的話啊,薛薛。餘思歸教你的?”
話音未落,裏面傳來咯咯的笑聲。
曲若的跟班捧場大笑,仿佛這個懦弱的男孩是個非常好玩的玩具一般。
餘思歸手心微微出汗,緊張地朝裏看去。
“不是!”薛儒聲音大了起來,“和她沒有關系!”
曲若嗤地一笑。
“你說沒關系我就信哪?”她笑着問,“姓餘的那個豆包沒事可沒少羞辱我呢——”
你叫我什麽?豆包?誰準你叫我豆包的!我和豆包哪裏像了!餘思歸氣得不輕,幾乎想沖進去與對方厮殺一番……
然而下一秒,曲若猛地把薛儒往牆角一掼。
轟然一聲巨響!
薛儒身量十足,被摔得措手不及,竭力撐着窗臺——但聲音大了起來,對霸淩他的人說:
“這裏不是你家後院。”
薛儒竭力呼吸,又說:“——在一中鬧事,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最後那句話分量很重,他終于勇敢了起來。在一旁偷偷看的餘思歸眼睛欣慰一彎,心中一種兒子長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曲若聽了,果然動作一僵。
她推着薛儒領口的手緊了又緊,半晌憤恨地放開,目光仇恨地盯着他,似乎恨不得抽薛儒兩巴掌。但那憤恨根本不是對薛儒散發的,而是對救下同學、把同學擋在身後的另一個女孩。
“——你說的對,”
曲若粲然一笑:“餘思歸這種好學生,在學校裏出事多麻煩吶?本來不大的事端,恐怕都會擴大不少……”
“校外呢?”曲若溫和地問,“校外怎麽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