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原來是這樣……一切都串起來了。
餘思歸那一剎那有種窒息的感覺,呼吸變得困難,眼淚不受控制地外湧……那是一種面對創傷的應激反應——是對死亡和受傷的恐懼。
女孩渾身繃得死緊,像一把被折斷的弓,手毫無意識地在地上用力摳起一塊青苔。
然而下一秒,盛淅無聲嘆氣。
然後他握住了餘思歸濕漉漉的指節。
女孩子手上全是泥水及草屑,盛淅垂着頭顱,手掌緩緩擠進去,擠去青苔。
那是個潮濕,但是溫熱有力的手心。
“沒事。”他無聲道。
春夜暴雨傾盆,思歸滿眼是淚,朦朦胧胧地擡頭看向盛淅。
那夥人朝這個方向走來,黑暗中盛淅握她的手越發穩而緊,帶着熾熱溫度,止息了女孩的顫抖。餘思歸躲在他圈出來的空隙牆角裏,含淚閉上眼睛,眨掉了淚水。
被抓走就被抓走吧,被牽着手手的餘思歸掉着金豆豆想,把我和他關在一起我就不會很害怕了。
下一秒,樓上小孩開始哇哇大哭。
這棟樓似乎頗有故事,小兒夜啼,霎時樓上夫妻三言兩語就吵了起來,吵架的速度簡直不能更快——但還沒待他們就夫妻生活吵出個所以然,他們的樓上樓下立即就開始了叫罵!
一時間樓上樓下讓他倆趕緊離婚的、讓他倆滾出家屬院的,讓小孩看看膀胱少起點夜的,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餘思歸被這速度吓得淚水都噎了回去。
那影子更是匆匆看了眼上頭,老家屬樓矛盾大得很,樓板薄得可以隔空對噴。
“我叼你媽的你們夫妻倆小孩哇哇大哭你們不抱小孩就算……”
“……不願意住就搬我操你媽……”
十分兇悍,片刻後那當老婆的一把推開窗戶,扭頭出來與樓上鄰居對線,伶牙俐齒詞彙量豐富,脾氣暴躁得像是能殺人。
那人猶豫着往上看了看,似乎覺得這地方沒那麽可疑,危險系數又太高,不值得冒這個險,就匆匆扭頭走人了。
餘思歸仿佛在做夢,呆呆的,擡起頭看着自己的同桌,淚水朦朦胧胧,耳邊盡是居民樓裏雞毛蒜皮的大叫。
那吵架聲連三百米外的街道派出所都能驚動,遮醬菜壇子後兩個高中生的聲音,更是不在話下……
盛淅向外看看,聲線壓得很低:“……他們也怕惹事。”
“……”餘思歸縮在牆角,淚眼朦胧,很難受地咳嗽了一聲。
太冷了。
盛淅仍不敢動,兩個人維持着在角落蜷縮的姿勢維持了好半天,過了會兒,盛淅小心地用另一只手,蓋在了餘思歸腦袋上。
周遭黑咕隆咚的,女孩子聲音裏還帶着細弱的哽咽,小聲問:“他、他們是誰……?”
盛淅給餘思歸擋了下雨,語氣淡然:“說來話長。”
他語氣帶着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深遠,仿佛經歷過什麽更為刻骨銘心的事物,如今面前這一切只不過是冰山的一角罷了。
餘思歸因顫抖,話都說得不太利索,嘴唇嗫嚅了下,話音馬上被雨聲打散了。
盛淅:“?”
“怎麽了?”他問。
盛淅以為思歸好奇的是警察什麽時候來,或者我們什麽時候能走,低下頭,耐心地與她對視,示意女孩子說。
“那你會……”
她渾身發抖,倒了數下氣,擡頭望着盛淅。
“那你之後,會告訴我嗎?”
餘思歸性格再怎麽膨脹,人也消瘦小只,被雨淋得像只耷拉毛的小狗,在春夜的寒風裏不住發抖。
動不動還打哭嗝,相當丢人。
另一位倒是見不得哭唧唧狗勾淋雨,遂脫了外套給她披着,兩個人在牆角縮了一會兒,樓上吵架聲也以大媽大獲全勝告終。盛淅初步判斷沒什麽異狀,小心地将淋得毛都耷拉了的同桌牽了起來。
“估計沒什麽事了。”他說。
早春迎春盛開,春夜細雨覆着黑沉沉的山。
餘思歸手還和他牽着,抽了抽鼻尖兒。
兩個人誰都沒松手,盛淅更是一個字都沒提,片刻後院外響起陣陣迅捷的腳步聲。
餘思歸瞬間緊張得渾身一僵。
“沒事,”他低聲安撫:“是另一批人。”
餘思歸這才稍微松了口氣,拽着盛淅的外套,小小地抽噎了一聲……
然後她發着抖問:“另一批人是誰?”
盛淅挺有意思地看她半晌,慢條斯理道:“你可以看看他們的證件。”
餘思歸炸了毛:“不要故弄玄虛!”
夜色中,盛大少爺很淡地一笑。
“說……說白了……”
女孩子凍得哆裏哆嗦,思路清清楚楚:“那批人是因為你來的吧?一開始他們說‘那小子’應該就是說你,估計是前幾天我們在外面說話被人看到了……可能就是你去買文具的那天。”
盛淅也不知是嘲諷還是誇獎:“推理能力還挺強嘛。”
女孩子被認可,嗓音有點兒像是要感冒的樣子,“我們只不過是在校外說了個話而已。”
盛大少爺想了想:“歷史遺留因素。”
“……我媽?”
餘思歸試探着問。
她感覺實在太一言難盡了:“跟我媽會有什麽關系?我媽只是個普通教書的,這幾天一直在忙着寫基金,國自然快due了……”
餘思歸本以為他會回答兩句,但盛淅的目光卻很淡漠地瞥向遠方,說。
“……跟我也沒關系啊。”
餘思歸愣住了。
但還不待追問,一堆人突然圍住了整個院子!
“……”
來人十多個,有男有女,有人警察制服筆挺,但更多的是穿着便服的——幾乎都是走在路邊,你甚至都不會多看一眼的路人。他們可能會出現在奶茶店,也可能會出現在便利店與你拿起相鄰的兩個中卷壽司……
但他們的共同點是,今夜同時出現在此處。
餘思歸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看向他們手中的武器。
“那是真的嗎……?”
十六歲的餘思歸呆呆地問。
打頭陣的是個三十多的幹練阿姨,短發,還穿着件皮衣擋雨,聽了女孩子的話沒忍住笑,說:“當然是真的,難道我們還帶假的嗎?小姑娘你想摸摸?”
她說着,往前一遞。
——那是一把□□。
思歸又是冷又是怕,卻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
手碰上去,槍上仍帶着那阿姨的體溫,但金屬沉重而有分量。
“盛大少爺,”那阿姨忽然揶揄道。
但那語氣顯然并不是真把盛淅當少爺,她單手拿着槍給餘思歸鑽研,擡頭望着盛淅:“你現在怎麽想?你還認為我們的擔心多餘麽?”
她說完。有人上來給沒穿外套的盛淅撐了傘。
姓盛的終于不再淋雨,但臉色難看,道:“……我明白了。”
“——哎呀放寬心啦,倒也不用持續太久。”阿姨啰哩啰嗦道,“我們早就有線索了,最晚到這個學期末。別說那幫人現在沒那麽大功夫了,就算有,要打擊報複也不會總盯着你。”
盛淅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阿姨笑道:“畢竟你不是真正的威脅。”
黑夜漫長,少年無聲點了點頭,似是默認。
警察阿姨低下頭,看見正在左摸摸右摸摸那把配槍的歸歸,似乎覺得小女孩很可愛,莞爾問:“這就是你那個同學?”
盛大少爺點了下頭,介紹非常簡短:“無辜波及。”
被無辜波及的餘思歸滿心新奇,看着那把槍,用手指頭點了點槍把,仿佛在看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小聲自我介紹:
“我是他同桌。”
“同桌啊……”
阿姨高興地笑了起來:
“行吧。小同學家住在哪呢?緣分如此,我把你們送回去。”
和想象的會“哔啵哔啵”的警車不同,今晚這群警務人員出行平淡無奇,只開了輛普通的沒标志的MPV,低調得連警車的牌子都沒有,車身漆黑,呈流線型,卻還算舒适。
外面仍在稀裏嘩啦地下雨,餘思歸裹着小毯子坐在車裏,好奇地朝外面看去,外面落雨綿延,被路燈映得泛紅。
盛淅站在雨裏,和他們交談。
那對話被雨盡數打碎,只剩星點碎片。
“……都是十多年前的項目了……”盛淅的聲音傳來。
十多年前……的項目?
餘思歸茫然,仿佛抓住點線索,又仿佛沒有,然後忽然對上了盛淅沉着淡漠的目光。
路燈明滅昏沉,少年一動不動地看了思歸一瞬。
“……她們沒接觸過。”
盛淅說,移開了眼神。
……這是在說什麽呢?餘思歸眉毛輕擰,但這細微的動作牽扯了下寒冷緊繃的肌肉,令餘思歸再度渾身顫抖。
車上的警察阿姨察覺她冷,把熱風開到最大:“小姑娘看什麽呢?”
餘思歸很抵觸“小”字,裹緊毯毯,悶悶的:“我不小了。”
“瞎講。和我們比就是小。”警察阿姨笑眯眯,“你和盛淅都小……怎麽?你在好奇那少爺說的是什麽?“
餘思歸呆了下,心想為什麽對他一口一個少爺啊?總不能真是個少爺吧……?
片刻後,她輕輕搖了搖頭。
阿姨挺喜歡逗她說話:“嗯?不好奇?”
“好奇……可能也有吧,”餘思歸哆哆嗦嗦,“但更多的是日常生活被豁開了一道口子的感覺。”
警察阿姨心下了然,輕哦了一聲。
餘思歸想起什麽,又小聲道:“阿姨,我能看看你的警官證嗎?”
“當然。”
阿姨答應得非常痛快,将皮衣口袋裏的警官證一掏,熟練地遞給了對面的女孩。
看到與警官證的那一瞬間,思歸的表情不知是想哭還是荒謬,半天低聲道:
“……果然是這樣。”
阿姨收了警官證,聲音溫和,“一級警督。”
餘思歸深深地吸了兩口氣。
這個年紀的一級警督,出現在此時此刻,仿佛只是為了保護盛淅此人的安危。
餘思歸顫抖着點了點頭,說:“其實我猜到了……但只是……只是覺得……我對世界的認知好像突然被豁開了個大口子似的。”
女孩子竭力形容:“正在呼呼漏風。”
警察阿姨低聲寬慰:“正常的。”
“好像……”
餘思歸聲音濕漉漉的,像雨,又像抓不住的風。
“好像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一樣。”
“……”
這女孩清醒到了一種可怕的程度。
然而還不待阿姨繼續說話,車門就被呼地一拉,盛淅挾着風雨擠上了車,餘光瞥向餘思歸,女孩子裹着毯子縮在窗邊,頭發濕漉漉地抵着車窗玻璃,腦袋困倦地耷着,還因寒冷和緊張微微發着抖。
盛淅眼神一駐。
“王姐,”他頓了下,漫不經心喚道,“沒點熱水什麽的嗎?”
姓盛的又看上去有點陌生,餘思歸想,他命令人的本領像刻在骨子裏一般。
王姐一愣,“有倒是有……哦!我忘了。”
這阿姨顯然不是個照顧人的性格,做慣了狂野外勤,少有照顧受害人的時刻,經盛淅提醒才反應過來小女孩可能已經快凍死了,立即變戲法似的從保姆車角角變出個暖瓶和紙杯,給餘思歸倒了一紙杯溫水。
“暖暖,”王姐帶着遲來的體貼和歉意,“小心感冒了。”
餘思歸聲音已經很小了:“……謝謝。”
盛淅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見餘思歸抱着水杯慢慢喝水,還是作了罷。
“走?”王姐笑着去夠車鑰匙,“送你們回去。”
餘思歸困得叽裏咕嚕,好像一只被揉扁扁的面團團,胡亂說了下大致方位,王姐打開手機設置導航,片刻後忽然道:
“你現在是和你媽兩個人住麽?”
面團團模模糊糊:“是。”
窗外雨水綿密,盛淅不受控制,自後視鏡觑了她一眼。
餘思歸家并不遠,從那地方開車一會兒就到。
她家是一棟獨棟老樓,小二層,帶一個恰好能停車的小院子,先前是她姥姥留下的德占期老獨棟,房齡頗老,只是還沒被文物局承認。幾年前因為地角方便,她媽将老房子花錢修繕了一番,除了不能賣只能自住之外,倒是與普通房子無異。
房子裏沒有開燈,黑咕隆咚一片,仿佛空無一人似的。
餘思歸下車前仍在犯困,小聲對王姐道謝,拉開了車門。
王姐忽然喚住了她:“思歸?”
餘思歸沒想到她記得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愣回過頭去,王姐握着方向盤,對女孩友好而溫和道:
“今晚發生的事,安全起見,盡量不要向外說。”
餘思歸忽然生起一個念頭,仿佛這是平靜生活下隐藏的、亘古的暗流。
只是普通人終生不得見一次。
餘思歸:“那……”
“可以告訴你媽媽,”王姐溫和地打斷了她,對這個十幾歲的女孩說:
“柳老師有經驗,心裏應該明白輕重緩急。”
——那實在是太割裂了。
兩個小時前餘思歸做完了作業,看不下小說,做起了盛淅的平面幾何小藍皮,思考他為什麽會放棄競賽。
兩小時後,她渾身濕透,哆嗦着站在自家門口的小巷子裏。
“好。”
餘思歸聽見自己失魂落魄道。
坐主駕駛的警察阿姨王姐應該是鮮少接觸這年紀小孩的緣故,似乎認為這姑娘像個小女兒,溫和地安撫:“好了,別害怕了,絕對不會有事……萬事有我們。”
王姐語氣稀松平常,仿佛這一切不能更正常似的,餘思歸卻不知為何有點想掉兩滴眼淚下來,仿佛這樣就能稍微舒服些一樣。
她輕輕點了點頭,背着包回家。
下一秒,盛淅卻突然開了車門。
他啪地撐傘,黑傘傘面輕飄飄地罩在歸歸老師頭上。
“王姐。”姓盛的漫不經心道,“雨挺大的,我送下她。”
“……?”餘思歸一愣。
王姐饒有趣味地、看熱鬧似的看着倆少年人,左看看右看看,半晌哦了一聲,對盛淅說:
“去吧,大少爺,小心別被人家媽看見。”
思歸一傻:“?我媽怎麽了嗎?”
——怎麽啥事都能cue我媽?
王姐卻看起來挺興奮,下一秒盛同學一拽歸歸老師外套帽子,示意她趕緊走。
“不是……?”餘思歸被同桌扯着帽帽,十分混亂,“不對,盛淅,就這麽幾步路我不需要你送,你直接走就……”
“別磨叽。”
盛同學不耐煩道,拽着帽子,将餘思歸扒拉到了傘下。
餘思歸:“……?”
傘面雨水叮咚作響,王姐停車的地方離思歸家大門還挺近,那個小上坡上白楊被風撕扯,電線杆旁一只躲雨的大橘貓蹑手蹑腳,蹭地蹿了過去。
兩個人中間沉默流淌。
打破了沉默的是餘思歸:
“……秘密怪。”
——語氣悶悶不樂,顯然就是在罵姓盛的。
姓盛的挨了罵,靜了片刻,仿佛在品味餘思歸這三個字裏的的憤懑和無能狂怒,半晌平和開口:
“好,我認了。”
餘思歸:“?????”
“你認了坨屎粑粑,”餘思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盛淅,這是碳基生物該說的話嗎?你真的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你這個振振有詞的臉是什麽我馬上給你一把撕掉……”
姓盛的神态楚楚,但一張嘴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漫不經心:“可是我又能有什麽壞心眼呢?”
餘思歸:“……???我鯊了你!”
餘歸歸根本不會打人,然而氣勢很是兇惡,像是要把姓盛的當手撕面包撕成條條。
那其實是個好事,龜龜老師性格直球,發過脾氣罵過他,回頭自己就忘了,決計不往心裏去。
然而,下一秒,盛淅一抽雨傘,令他旁邊的餘歸歸直面傾盆暴雨。
“……”
“好可怕啊,”他緩緩收回傘,“龜老師,你看上去好兇。”
餘思歸:“……”
餘思歸說:“…………”
盛淅哧地一笑,又把傘罩回了歸歸頭頂。
動作挺快,餘思歸确實沒淋幾滴雨……也确實看不懂,且大受震撼。她隔着小兜帽難以置信地看着姓盛的——後者帶着溫和微笑,溫潤如玉,極具欺騙性,令人一時竟不知從何鯊起。
餘思歸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顫抖着問:
“……你是不是想死在這?”
“這倒沒有,”盛淅語氣誠懇,“為求自保罷了。”
這如果能忍粑粑都能吃!餘思歸終于被他氣得不行,揚起爪子,作勢要給他兩棒槌。
“你看。”
大少爺柔弱道,“多麽危險,甚至會揍我。”
“?我還鯊你呢!”被貼了危險标标的歸老師憤怒得想噴火……
她說:“姓盛的你信不信有二級警官帶着配槍在這貼身保護你我也要把你打出屁……”
暴雨傾盆,盛淅一手舉着傘,忽然哧地一笑。
那聲笑非常輕,帶着絲輕蔑笑意。
然後他慢條斯理掀起眼皮看她,口吻促狹:
“——人是一級警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