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個周的天氣都奇爛無比。
雨停了就刮風,刮着刮着就又開始下雨。
餘思歸都快被漚出蘑菇來了,下午時第一中學在體育館辦了個針對新高一的講座,請了幾個上屆的優秀畢業生來傳授學習經驗。中考區狀元餘思歸也被母校藤苑拽回去講過,這種講座根本就是在扯淡,畢竟學習竅門第一根本不存在,第二因人而異,講座主要目的是給小崽子們打雞血,告訴他們我行你也行。
——餘思歸最讨厭雞血。
“學習就他媽沒有竅門,”餘思歸嫌棄道,“唯一的竅門就是動腦子,勤思考,放棄形式主義,提高效率……還有別的嗎?”
劉佳寧一眼就看出歸歸毛了,立即安撫:“等會我陪你去買餡餅……”
“不僅是我這麽想,”餘思歸憤憤不平,“上面講經驗的學長學姐也等同于在浪費時間。”
劉佳寧倒是認可,頭疼道:“但信的人居多,信念總歸是得有一點的。”
餘思歸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反正我不吃這套煽動。”
“因為你不需要煽動。”劉佳寧說。
餘思歸想了想,覺得沒毛病,中肯地點頭。
體育館人擠人,高一坐在看臺上,餘思歸拽着劉佳寧找十班地盤,四處都是吵吵鬧鬧的。
看臺的路并不好走,十分狹窄,而且需要別人讓出條通道來。餘思歸走了沒兩步,突然被一個人猛地撞了下。
那下太危險了,餘思歸險些摔下去,當場火就是一炸:“誰——”
下一秒,某個女聲戲谑道:
“喲,這不是學神嗎?”
餘思歸怒氣當即蹭地沖上頭頂,然後擡頭,看見了個熟面孔。
“學神,你走錯班了啊。”對方說。
體育館中,那女生随手散下紮着的頭發,惡意地揶揄,“方向都錯了,薛儒他們班在那邊。”
——仇人相見。
餘思歸眼睛一眯:“你沒完了?”
“什麽沒完了?”女生笑了起來。
她校服拉鏈沒拉,露出裏面印着花紋的T恤,頭發裏帶着似有若無的香水味,雪白指尖指向薛儒班所在的方向,“你跑錯了班,我不是在給你指路嗎?”
思歸一手被劉佳寧拽着,絲毫不讓地盯着對方:“你跑錯了學校,需要我給你指路嗎?”
——那就是明晃晃的嘲諷。
那一瞬間,蹭地站起來三四個人!站起來的女生個個人高馬大,看上去還挺吓人的……
極具脅迫意味。
而且這是一班的分區,她們倆堪稱孤立無援……
餘思歸卻完全沒有深入虎穴的危機感,毫不畏懼那幾個比她高小半個頭的女生,仿佛她們就是群木樁。她嘲諷意味十足,下颌傲慢一揚:
“嗯,需要嗎,曲若?”
那叫曲若的女生臉上臉色非常難看:“你——”
餘思歸嘲道:“你什麽你,你多大了還搞人海戰術?為什麽還是不明白,傻逼就算指數級增長依然還是傻逼啊,不會因為倍增而變成正常人的。有空盯着我,讓我去找薛儒玩,不如先想個辦法別被老同學抓住小辮兒。”
——本屆第一中學的高一一班,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入校排班時,除了普通學生之外,學校将一幹關系戶編合在了裏頭。分數不夠擇校的,學籍不在此處的借讀生,家中非富即貴的刺兒頭們都被劃在了這班裏養蠱……
藤苑中學出身的曲若……正是其中之一。
曲若臉色幾乎紫了,她惡毒地盯着餘思歸和劉佳寧,幾乎下一秒就能動起手來。
五對二,碾壓性的劣勢,而且地勢十分危險。
餘思歸冷靜地看她,劉佳寧謹慎道:“歸歸。”
氣氛劍拔弩張。
下一秒,一個聲音忽道:“餘思歸?”
餘思歸一愣,回過頭,看見盛淅和李浩宇一處,正從樓梯向上走。
“在這幹什麽呢,”這家夥拎着校服外套,莞爾地朝上一揚下巴,“咱班在那邊兒。”
姓盛的你瞎了嗎你難道看不出這裏氣氛非常恐怖嗎狗東西你不要命了……餘思歸還沒來得及罵他,曲若就淬了毒般,對盛淅道:
“關你屁事,滾。”
“……”盛淅停了停。
餘思歸忽然冒出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念頭:看他挨罵還有點爽……
看臺上大幾百人嘈雜萬分,吵嚷聲中,英俊優等生顯出疑惑神色:“為什麽不關我事,這我們班的人啊?”
曲若:“……”
那态度極為真誠,而且文弱。
曲若竟是一噎。
盛同學游刃有餘,對歸歸和寧仔道:“走吧?”
“你敢?!”
曲若反應過來,惡毒大喊,“你們他媽不準走,餘思歸我如果不把你弄死我不姓曲——”
她立刻就要扯餘思歸的胳膊。
曲若手指甲很長,跟刀刃似的,抓到人的話必定能劃層肉去,盛淅眉峰疊然一跳,朝餘思歸邁出一步。
還不待盛淅有什麽動作,斜刺裏,一個男生忽然冷冷道:
“曲若。”
那人語氣相當暴躁,“能不能少他媽惹點事?”
……
似乎是叫沈澤來着?
餘思歸從廁所回來時,目光又瞥到了那個挺暴躁的男生。據說他是這一屆的扛把子。前些日子劉佳寧指給她看,餘思歸第一反應是未來的法制咖,這人平心而論長得還成,只是眉目間有種桀骜不馴之感。
此時他正一腳踩在前頭的椅子上,專心打游戲。
餘思歸匆匆回班,講座已經進行到第二個學姐了。
這學姐是上屆文科第二,全省第四十五名,去了南大,此時在臺上站着,戴一副金邊眼鏡,額頭光潔而飽滿,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氣質。
“讓下。”
餘思歸聲音小小的,戳了下最靠近通道的盛淅肩膀。
姓盛的也在玩手機,屏幕上是綠油油的微信app,被戳了後緩緩擡起頭,不太爽利地瞅她一眼,不太情願地給她挪了個窩兒。
餘思歸貓着腰進去坐下,剛要伸手去夠自己的外套,旁邊一聲不吭德盛淅突然開口:“——餘思歸。”
語氣聽上去有點冷,總之不是太好。
“?”
餘思歸頭上,飄出個很大的“?”。
盛淅目光很沉,冷冷道:“你跟人吵架不看地方?”
歸歸一呆:“啊?”
“我說,你跟人打架連地形都不看嗎?”盛淅不耐煩地重複。
他專心給人發微信,發完擡眼看着小同桌,語氣譏諷涼薄,“你知不知道那女的但凡手有那麽一點兒狠,稍微下點狠手,你直接就得從上摔到下?”
看臺是階梯,而且很高,摔下去,至少沒半條命……
思歸被這個推測吓得抱着外套呆住了:“……啊?她不敢……吧?”
“——她敢。”盛淅聲音淬了冰,“你小心她。”
他說完拿起手機,面無表情地繼續發起了微信。
歸歸老師頭一回被一向(裝得)溫和的盛淅……訓,還被訓成了一只小學生!他竟有這種狗膽量!歸歸因為過于震撼以至于傻在了當場,但耳朵根又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層薄紅。
是羞恥,又是一種……很難形容,但十分陌生的情緒。
十六歲的餘思歸心情亂糟糟,臉燙得厲害,耳朵裏飄進南大學姐的只言片語:
“……其實當你踏過這個坎兒,會覺得高考不過如此,面前還有GPA、競賽和GRE等一系列大坑……”學姐說。
餘思歸心裏莫名地有點委屈,偷偷瞥着盛淅側臉,他側臉挺沉靜,手機看上去也很好玩,歸歸大魔王想把他砍了。
學姐的講座仍在繼續。
“……但我們身在此中時,高考就是我們人生的全部。”
“此刻,将來,……”麥克風輕聲嗡鳴,學姐停頓了一下,“還有那些更為宏大的東西。”
女孩子忽然一愣,看向學姐的方向。
“我們為之奮鬥,為之掙紮,為我們的匮乏頭破血流,”南大學姐聲音沉靜而溫和,“于是有些人功成名就,但有些人注定消失在黑夜之中。”
“這場考試是淘汰性質的,所以永遠有……一大批人。”
學姐停頓,又道:“那一大批人,他們的失敗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但他們真的不優秀嗎?”學姐問,“他們就合該被忘記嗎?我本科開學後想起了很多昔日的同學……我自然成功了,他們敗下陣來。但我心裏卻總有一部分仿佛為他們留着,相信着他們不會有一刻的松懈。”
“而我相信我們有朝一日,會在終點相見。”
餘思歸心髒毫無緣由地一抖,仿佛被撞了一下鐘一般。
然而還不待細想,旁邊盛淅就收起手機,輕輕一碰餘思歸。
餘思歸:“?”
“……手伸出來。”姓盛的說。
餘思歸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曉得他要做什麽,卻聽話地伸出爪子。
女孩指掌纖細勻停,凝脂一般,被校服袖口遮了一半兒。
體育館燈光昏暗,唯有臺上被聚光燈打着。
剛訓了餘思歸一頓的惡毒轉學生沉吟片刻,從校服兜裏摸出管無糖薄荷糖,推開蓋子,往小同桌手上,倒了兩顆。
兩粒淡綠色薄荷糖在餘思歸掌心滾了滾,好像有點孤單。
他想了想,又倒了第三顆。
餘思歸有點兒傻:“啊?”
“沒別的了。”惡毒轉學生沒頭沒腦地說,“至少現在只有這個。”
餘思歸:“?”
“——下次打架先看看地方,”
他略作停頓,散漫道:
“不是在訓你。”
……
壓片糖味道總是很沖。
薄荷味道辛辣,但提神醒腦。
餘思歸把清涼油點在手指上,抹自己的太陽穴,晚修晚上八點多正是容易犯困的時候,班上昏昏欲睡,但個個強打着精神寫作業——餘思歸将自己的卷子摞起來放到一邊,旁邊姓盛的卻早早做完了卷子,開始刷奧賽練習冊了。
餘思歸有點兒困,盯着他練習題的封皮看了一會兒,問:
“你不是不打算參加嗎?”
盛淅擡頭時頗為茫然,顯然做的題後勁十足,說:“無聊。”
餘思歸以為自己聽錯了:“無聊就刷題?我看你才是這個班上最無聊的。”
盛淅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低頭做題,餘思歸做完作業就不想學習,悄悄摸出手機,在課上看起了小說。
歸歸老師,資深狗血愛好者,最喜歡的題材是帶球跑,第二喜歡的題材是跳海/手術/不知怎地總之女主死遁了,第三喜歡的題材是高幹和……
“……強制……”盛淅的聲音忽然響起,“……強制愛?這是什麽?”
歸歸這輩子沒更社死過,瞬間成為一只被踩中尾巴的貓貓,慘叫着用胳膊肘把手機屏幕蓋嚴實了:“你幹什麽!偷窺我也沒有用我是不會……”
“沒偷窺呢,”姓盛的微微一笑,抖出一張紙,“我是讓你填學農住宿表。”
餘思歸:“……”
省教育局配發的高中素質發展報告手冊裏就有兩項活動,一項是學工,一項是學農,第一中學這一屆就是去鄉下挖土豆。餘思歸含淚把表填了,幾乎想将姓盛的亂刀剁碎毀屍滅跡,填完實在沒有勇氣繼續看自己最喜歡的強制愛……
她痛苦地不住捯氣,戳盛淅的肩。
盛淅:“?”
“練習題給我本,”歸歸老師苦悶地說,“我也打發下時間。”
盛淅眉毛一挑:“你學過?”
歸歸老師面無表情:“半節課都沒上過——但盛淅,不要牛,放下你的身段。”
盛淅哧地一笑,在書堆裏挑了挑,抽出了本最薄的平面幾何小藍皮給她。
“這本和普通高中課程最接近,”盛同學聲音壓着,帶着點兒笑意,“把我做過的地方蓋住就行——我寫得還是挺整齊的。”
歸歸哼哼唧唧,接過小藍書。
一中的晚修一到六樓安靜通透,唯有梧桐間雨聲唰然。餘思歸拿出草稿紙準備開始當十班第二個無聊怪,剛攤開平面幾何小藍皮,卻沒來由地頓住了。
扉頁一行工整峻秀的字跡——
「蘭生中學2016-A班盛淅」
小藍皮書上,平面幾何解題思路嚴謹,書寫與訂正俱是賞心悅目,修正處粘着淡藍便利貼,一看就是下過大功夫、不曾糊弄過半分的。
餘思歸怔了怔。
她心裏忽然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酸澀感,仿佛猝不及防地觸及了同桌的過去似的。
——那個盛淅為着,将筆記記得密密麻麻,将競賽題從頭刷到尾的過去。
游刃有餘的外表下,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天才。
餘思歸對這句話體會再深不過。
她低頭看着那藍皮書,又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他的側臉。
盛淅側臉被書堆掩着,看不分明,但應是平靜而無波瀾的。
——怎麽會沒有波瀾呢?
那些他曾付出巨大努力的、他明顯珍視過的生活,他被迫放棄的一切。
餘思歸光是想一下,都覺得心裏發堵。
他到底是為什麽會……來這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