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亮燈光從吊頂上打下來,手機在洗衣機上擺着,放着音樂,餘思歸正洗着臉,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很淡的聲音:
「……這麽晚了,這條路上不安全。」
過了會兒又:「我送你回去吧?」
——關切、溫和,還帶着優雅的意味。
“……”
餘思歸剛洗完澡,用軟乎乎的毛巾擦着自己濕濕的頭發,嘀嘀咕咕:“我都在這住了十多年了。”
這條路治安啥樣歸老師能不知道?說是全市最祥和的地方都不為過:老城區,重慶路街道派出所就在門口,是小丫頭可以大半夜翻窗戶出去撸串串恰野馄饨的程度。
思歸升學的暑假就幹了好幾次,相當爽。
餘思歸腦袋上的毛耷着,但不妨礙腦袋頂上不斷冒出對話泡泡:“這條路上歸歸老師我就是霸王,連流浪大狗都怕我,就你也想送我回家?不如給我提鞋還來得實用些!”
“你以為你是誰,”
耷拉毛毛膨脹起來:
“區區轉學生,不來拜我這大王,竟想教本王做事!”
——那場面恢弘,甚至帶着悲壯的壯士斷腕之感。
“……”
門外,她沒睡的媽腳步一停,疑惑地:“歸歸……?你說啥?”
媽竟然還醒着!
餘思歸一聲慘叫。
“……困。”
高一十班,歸歸老師吧唧一聲栽在了桌上。
下一秒語文課代表拽拽她的辮子,餘思歸在桌上蹭了蹭,游魂似的從桌子裏拽出兩張作文紙,啪地糊在了課代表面前。
“帶走,”她聲音發顫,仿佛在交代遺言,“帶它走……照顧好它,然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語文課代表同情地說:“這是不可能的,明天日出之時我将再次出現。”
餘思歸人趴成一個坨坨,聽了那句話小中指疊然支棱,語文課代表對支棱的中指視而不見,拿着她的作業,高興地走了。
窗外暴雨如注。
她同桌目睹了一切,慢吞吞道:“這麽狂,小心被揍。”
“敢揍我的人還沒出生。”姓餘的趴在桌上,腦袋不擡,但語氣兇惡。
“……”
盛淅看她叛逆但是毛茸茸的後腦勺兒,忽然徹底理解了這個班上的人沒事就過來戳叽她的心理——戳叽餘思歸,能令人産生一種難言的成就感。
餘思歸渾然不覺:“都還沒出生呢。還是你準備逆天而行?”
優等生看着她,漫不經心地說:“那叫替天行道。”
“……???”
餘思歸趴在卷成枕頭的外套裏,用眼神淩遲他,似乎準備把姓盛的拆成小零件……
下一秒鐘,一個同學大聲喊道:“歸歸哥!”
餘思歸:“?”
那同學和門外的人交談兩句,探進頭來,十分篤定:“門口有人找。”
十班門口背影瘦高,徘徊來去,餘思歸只消看一眼,立刻就認出了那是誰。
“薛儒?”
餘思歸好奇地探出個腦袋:“你怎麽現在來了?”
薛儒遞給她兩張紙,小聲道:“我這裏夾了兩份你的卷子。”
走廊沒開燈,因為下雨潮乎乎的,薛儒是個非常仔細的人,唯恐卷子皺了,還将卷子夾在文件夾裏頭。
餘思歸道了聲謝,接過來,樂樂呵呵地一笑。
歸歸笑時,眉眼都能彎成一輪甜美小月亮。
“嗯,最近怎麽樣呀?”她甜甜地問。
薛儒呆了呆,他明明個子比餘思歸高近一頭,面對她時聲音卻很小,蚊吶般道:“……最近很好。”
餘思歸不信他的,眼睛圓圓的,仔細打量薛儒。
薛儒消瘦。這是個高的青少年的通病,成長抽走了平凡男孩身上每一絲長肉的機會;長相普通而蒼白,并不愛擡頭看人,鼻尖冒着顆痘。
餘思歸甚至沒什麽距離感,踮起腳端詳他:“他們再沒來過了吧?”
她一靠近,薛儒就倒抽一口氣,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好。”餘思歸一本正經地說。
遠處級部主任朝十班走着,要查早讀紀律,這級部主任十分兇悍,十分讨厭學生四處串門,餘思歸眼尖地看見,立刻示意薛儒趕緊回班。
薛儒走了沒兩步,餘思歸忽然又從門後探出了腦袋。
“薛儒,”餘思歸捏着門板,小聲喚他,“薛儒?”
被叫的男生一頓,遲疑地回過頭來。
“如果他們還敢來。”
餘思歸望着同學蒼白懦弱的面孔,一字一句地對他說:
“你一定要來告訴我。”
兩分鐘後。
“……”
剛見完老同學回來的餘思歸看看椅背和桌子間的縫隙,又看向椅子上坐着的賤人優等生。優等生與她對視,眉目俊朗坐姿優雅,目光溫和陽光,猶如初春的海。
盛淅在找茬。
片刻後,他似乎明白了什麽,露出了然神色。
然後十分上道地——
——将椅子往前移了兩厘米。
歸歸老師怒火沖天,“你是不是找死!”
優等生扶着凳子,禮貌而含蓄:“很困難的。”
“困難個屎粑粑,”餘思歸有心把盛淅剁成餃子餡兒,惡毒地詛咒:“胖不死你!”
盛淅中肯:“這也比較困難,但我中午可以試着多吃點。”
“……”
盛淅統共給餘思歸留了十公分寬的空隙——簡直是魯智深看到了會剁下他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的程度,哪怕是如來佛祖都會被氣到破殺戒,這世上為什麽會有靠窗這種座位,都靠窗了為什麽還要有同桌?!餘思歸擠到一半氣憤已極,對着盛淅後背就是一巴掌。
叭的一聲,十分用力,餘音繞梁……
盛淅頭也不回,嗓音透出一絲虛弱:“你難道忘了嗎,我後背有傷。”
餘思歸:“沒傷我揍你幹甚?!”
“……”
歸歸老師奮力擠進去,終于坐在了自個座位上。
鈴聲響起,班主任踱着小碎步晃了進來檢查早讀,片刻後發現小崽子們還算認真,又心滿意足地晃了出去。
餘思歸見班主任滾蛋,從書包裏摸出盒特侖蘇,用吸管捅開。
“那誰?”
餘思歸一愣:“啊?”
“我是說,”盛淅漫不經心道,“剛剛來班門口找你那個,那是誰啊?”
“……?”
他問這個做什麽?餘思歸腦袋上冒出個問號:“你是說薛儒那朋友?”
盛淅點了點頭。
餘思歸大惑不解,搞不懂姓盛的關注點,撓撓後腦勺:“……你問他幹什麽?他是我們初中的,你說我對他有點恩情也行,說我喜歡多管閑事也行,沒什麽确切的聯系,路人朋友而已。”
外面雨聲淅淅瀝瀝的,窗臺上濺起層水花。
其實那解釋基本夠了,但盛淅眉峰一揚,随性所欲地看她,顯然是要餘思歸繼續。
“……???”
“就……”餘思歸不懂姓盛的在吃什麽瓜:“我怎麽形容呢?薛儒他性格比較……溫吞?懦弱?初三的時候他們班上有幾個人挺混的,拉了隔壁班的一起欺負他,非常過火……”
盛淅散漫地點了下頭。
餘思歸頓了頓,有點羞恥地總結:“後來有一次欺負薛儒的時候被我撞見了……就這樣。”
“你?”盛淅一愣。
餘思歸不自然地摸了下自己的手腕,仿佛那裏抽痛了一下。
“就沒什麽特別的。”
她按着手腕,小聲說。
下一秒,教室門吱嘎一聲,班主任老賀二度折返。
——老賀,十班班主任,近期可能是在刷業績,在教室後排埋伏了十多分鐘,終于釣到條大魚,洋洋得意地從個大魚的書桌裏掏出手機,滑走了。
……這個同桌确實,給人一種很神秘的感覺。
餘思歸上物理課時忽然想道。
那時恰逢老賀将盛淅點起來,叫他上黑板做題。那題出得頗為刁鑽,條件隐藏得很深,盛淅站在黑板前拿一支粉筆,解題解得流暢而準确,身姿挺拔得像北風白楊。
先修班偏理,大多數男生寫字都不修邊幅,像狗爬。可盛淅這家夥連字都初具少年風骨,力透紙背;言談舉止更是與他們有個微妙的差距。
那是種篤學好古、春風沂水的積累。
……這樣的風度,非四代以上的世家不可得。
明明家教非常講究,但又絕口不提自己家庭……
餘思歸心情複雜,又想起她某次去物理教研室,老賀當時在填表,桌面上擺着厚厚一摞學生檔案,餘思歸好奇地翻了翻,盛淅的檔案赫然在列,照片中他神色銳利自若,前高中成績及老師評語、綜合發展報告手冊等一應俱全,但惟獨父母一欄是空白的。
仿佛被刻意隐去了似的。
而且,和班上這幫經常閑談幾句爸媽如何的普通高中生不同,盛淅在聊天時似乎在刻意回避‘父母’這話題。
“……”
餘思歸盯着他的後腦勺走神。
盛淅與他人之間有個清晰的、不容冒犯的界限。
只是被他的社交技巧遮掩了。
……為什麽呢?
餘思歸疑惑已極,盛淅身姿挺直,工整有力地寫下最後的V0解。
老賀等着盛淅做完題,靠着窗臺,忽然開口:
“餘思歸,怎麽不動筆?幹看啥呢?”
餘思歸才意識到自己走神走得久了點,把例題時間溜了過去。
“做得怎麽樣?”賀老師就沒把餘思歸的紀律問題放在心上過,“你看他的做法,有問題沒?”
雖然賀老師問得恐怖,但餘思歸……的确在三心二用……
歸歸老師用筆指了指,中肯評價:“還行,不過啰嗦了點兒,中間那求gt的步驟其實能省的吧。”
賀老師點了點頭,“但給他們講題不能省。你同桌上去做個題而已,還挺貼心。”
剛被誇了兩句的盛淅一抛粉筆,拍了粉筆灰,從講臺上走下來時,對賀老師笑着點頭致意了下。
賀老師顯然頗欣賞他,以教棍一拍黑板,開始講那道力學題。
“……”餘思歸發着呆。
盛淅拉開椅子,見小同桌滿面愁苦,溫和一笑:“怎麽了?”
餘思歸用力搖了搖頭:“沒啥。”
盛淅哧地一笑,帶着寬容之意,側過身去翻自己的書包。
第一中學上空暴雨不見半點止歇。
海上渡輪汽笛轟然,長鳴穿過白茫霧雨,直沖陸地而來。
餘思歸坐在窗邊,被夾雨的風吹着,耳邊汽笛貫徹天地,她看着低頭找手機的盛淅,猜不透他的秘密,更不知道他的“界限”究竟在什麽地方。
這個……
一身少爺習性的,仿佛憑空出現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