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個周天氣都很差。
窗外風雨交加,初春花苞都快被雨打散了,傍晚時分班上沒什麽人,都出去吃飯去了,教室燈開了一半,餘思歸抱着餡餅,小聲給劉佳寧和陳冉講題。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這個物塊A到底為什麽超重,”陳冉不解道,“B下滑的時候有一段A也是在下滑的。”
餘思歸撓了撓頭:“我想想這個怎麽解釋……”
劉佳寧困惑地湊了過去。
“省實驗這道題有個陷阱,”餘思歸咬着餡餅,在紙上畫了兩個示意圖,含混不清地說:“在sigma是0到90度的時候,VB是在做勻速運動,但是與它相對應的VA是在做一個向下的減速運動,這個你理解吧?”
劉佳寧:“減速……”
“這段輕繩在縮短,”餘思歸啃餅餅:“保持繃緊狀态的輕繩。”
劉佳寧:“你餅渣掉了。”
餘思歸:“嗷!”
下一秒陳冉悟了:“我懂了!所以物塊A後半段速度是上升的!”
劉佳寧給她拍掉餅渣,餘思歸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對,這題坑就坑在它挖了個得分段讨論的坑,然後也能從這得出來,物塊A曾經處于超重狀态——曉得樂?”
陳冉由衷地:“牛的!”
餘思歸膨脹一笑:“謝謝,不過是吃餅時順帶做個功罷惹。”
“……人肉講題機。”陳冉憧憬道,“歸老師名副其實!”
劉佳寧忽然一笑:“那你是沒見她媽。”
陳冉:“?”
“歸歸的媽。”劉佳寧解釋道,“歸歸是個少年體,她媽可是完全版,beta2.0。我之前去她家寫作業,遇到不會的就找她媽,那阿姨講了一會兒覺得我知識點薄弱,現場給我開了一堂查漏補缺交叉學科的課……”
餘思歸非常不服氣,哼了一聲。
“別不服氣,”劉佳寧給她剝了個橘子,“你媽确實不是一般人。”
餘思歸不情不願地應了聲。
陳冉興致勃勃:“怎麽說?”
“……她媽……”劉佳寧思索了下,似乎也不知道怎麽形容,只挑了個高中生最有概念的title:“是1999年大學擴招前考上的,清華本碩博。”
這明明只是個粗枝大葉的、相當井底之蛙的形容,陳冉卻立刻被震懾到了。
“——好像原來差點留在清華了吧?”劉佳寧問。
餘思歸:“是。二期博士後都快出站,當時在走合同了。”
劉佳寧笑了起來,揉揉歸歸老師的頭:“這位差點就是百兒京兒人了好伐。”
餘思歸不願意被當成狗勾揉腦袋,十分不滿,按住朋友的爪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歸歸哥的牛逼這是寫在基因裏了吧?”陳冉佩服之意溢于言表:“……不過怎麽又回來了呢?”
餘思歸開口說:“出了點事兒。內推她的人被判了刑。”
陳冉一怔,餘思歸撓了撓頭,似乎也覺得這過于吓人了,便小聲說:“十二年前鬧得很大,還有死亡威脅什麽的……那進去蹲着的畢竟是她導師,清華不敢留她也挺正常。不過回來了我們過得也很不錯啦。”
“死死死死亡威……”
陳冉兩眼冒圈圈,仿佛快被死亡威脅吓死了。
“十二年前?”
餘思歸愣了下,盛淅剛吃完飯回來,外套上還沾着雨,看向同桌啃了一半兒的餡餅,面露訝異:“你就吃這個?”
小同桌揣了揣餅餅,不滿道:“比食堂好吃多了。”
剛吃過食堂的盛同學:“挑食長不高哦。”
他同桌卻十分膨脹:“你聽誰放的屁,盛淅,是你媽小時候騙你讓你吃上海青胡蘿蔔青椒和雞蛋黃的時候說的麽?你不會真的信了吧?”
盛淅靜靜看着窗邊那穿165的校服都嫌大的大魔王——歸歸大魔王也同樣看着他,同情地道:
“那你真可憐。”
“……”
盛同學盯着那只小龜龜看了好半天,終于平和點頭:
“行吧。”
窗外天黑了,窗外淅淅瀝瀝地下着春雨。
盛淅坐了下來:“晚自修資格恢複了?”
“嗯。”餘思歸不太自然,“今天可以在這寫作業了。”
班上吵吵鬧鬧,有人來問盛淅借他的數學卷子,盛淅晚自習時就飛快地刷完了題,這家夥速度和效率簡直不似人類……那人拿着卷子走時還高興地拍了拍盛淅的肩膀。
叭的一聲,沒少使勁,餘音繞梁,回蕩着盛淅義氣之聲。
餘思歸被那一巴掌驚了下:“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姓盛的揉了下肩膀,莫名道,“餘思歸,你聲音這麽小,怎麽跟做賊似的?”
餘思歸:“……”
餘思歸心想哥哥我是在試圖照顧你……并且保護你的隐私,然後她看見盛淅不解的神情,立刻感到了不被理解的苦悶。
“沒事。”她搖了搖頭。
然後龜龜老師苦澀道,“但是淦裏嗎。”
盛淅:“……”
上課鈴響,晚自習只餘嘩嘩的翻書聲。
先修班內卷化嚴重,晚自習紀律向來不錯——互相競争的風氣嚴重,在這環境下幾乎所有人都是争分奪秒的。
這是一種高考大省的覺悟。
高考的難度可能和卷子有關,但作為一個選拔性考試,與它真正的難度緊密相連的是——名額。
既定的名額。
人口大省,省內卻只有三所211以上高校,歷年一本率只有9.82%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地方。
入校第一天,在級部主任的開學演講中,他曾說過一句話:
「這地方不相信天才。」
這個班将這句話體會得淋漓盡致。
餘思歸埋頭寫語文卷子的時候,盛淅忽然以胳膊肘碰了碰她。
窗外下着烏黑的雨,餘思歸一愣,擡起頭來,盛淅看着教室門口,壓低了聲音:“十二年?”
“對。”餘思歸寫卷子寫得發懵,“我回來的時候也就四歲吧。”
盛淅看向她:“之前的時候是住在哪?”
“我說了你也不認識的嘛,”餘思歸用圓珠筆撓了撓頭,“大石橋你知道麽?現在好像叫紫荊公寓了……我那時候它還在建呢。”
盛淅:“聽過。”
“哦?”餘思歸好奇地看向他:“你也去過?”
盛淅随口道:“這倒沒有,但确實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系……你知道你媽當年的課題是什麽麽?”
餘思歸一愣,這話題突然變得十分專業。
對面的少年人眨了下眼睛,專注地盯着她,教室靜谧地響起同學的嘆氣。
“十二年了,”餘思歸托着腮,若有所思,“怎麽可能記得清楚……不過我記得是光刻蝕刻什麽的?課題組裏人特別多。”
盛淅愣了下,随即很淺地笑起來。
“是嗎。”
他說。
雨聲中,餘思歸思忖片刻:“當年那項目挺大的,但是流産得也無聲無息,現在都轉行去做別的了。我媽現在在做Semiconductor。”
盛淅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就是半導體,十年來不冷不熱的一個熱點吧,”餘思歸很粗略地解釋了下,又順帶拉了個皮條:
“你感興趣的話可以去她實驗室見習。”
盛淅笑笑:“再說。”
“——考慮下,朋友。初中以上物理知識即可參與,她非常歡迎。”餘思歸很熟練地拉皮條,祭出柳敏女士課題組的隐藏見學項目,然後低頭繼續肝作業。
長夜落雨綿長,教室裏燈微閃了下。
盛淅獨自一人看了會兒窗外,片刻後将目光收了回來。
……
非住校生的晚自修只能上到九點二十,然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畢竟再晚點就沒有公交車了,而且太晚了,路上也不太安全,算是一中最後一點人性化之處。
餘思歸向來和劉佳寧一起走,佳寧家離學校兩站路,餘思歸則步行就能回家;一般是思歸将朋友送到公交車站,陪她等會兒車,然後她自己步行回去。
倆女孩子撐着同一把雨傘出校門,在公交車站等車。
梧桐在夜裏淋着雨,淅淅瀝瀝的,公交車站人寥寥無幾,路燈下只有個沒打傘的女同學一起等車。
餘思歸舉着傘,小心地看了那淋雨姑娘一會兒,辨認出她是六班的,對劉佳寧說:“那女孩子我認識。”
劉佳寧一愣,目光看了過去。
“……”
“記得她嗎?”餘思歸小聲問。
劉佳寧怔怔看了會兒:“記得。”
餘思歸小聲開口道:“那個……同學?”
那女孩一瞬遲疑,擡起頭來。她穿着本屆高一的的校服,幾縷頭發被雨水打濕,黏在臉上,臉孔白皙地映着路燈。
仿佛完全不怕被淋濕,但這世上沒有人無緣無故地淋雨。
餘思歸知道她。
“你和我們擠一把傘吧。”
思歸說,示意了下旁邊的劉佳寧,兩個人騰出點地方來,“你應該和她是一輛車。”
那姑娘驚詫地看着她們倆,片刻後慌亂地道了謝。
夜闌更漏,梧桐在風裏呼呼作響,三個女孩擠着同一把傘。
傘下,那淋得透濕的高一六班姑娘好奇地打量她,然後問:“你是餘思歸嗎?”
居然認識我……餘思歸有點兒羞赧地想。
那女孩溫和地說:“我對你有印象。你把藤苑中學的光榮榜包攬了三年。”
餘思歸心裏冒出快樂的小泡泡,小聲道:“我也對你有印象……我見過你畫的畫。它們非常漂亮,你是個有天分的人。”
“謝謝。”姑娘家笑起來:“你非常可愛。”
一中門口公交站臺上,雨水淅淅瀝瀝的,公交車自遠處駛來,在站點停靠,片刻後又轟然駛離。
餘思歸自個兒撐傘站在站臺上,望着126路車的後車燈,想起那叫顧關山的、和她出身同一所初中的女同學。
——那畢竟是另一種人生。
一個人的人生,有着那種程度的追求與熱愛,是種什麽感覺呢?
片刻後歸歸覺得自己終究是不懂,人與人的境界實在是差了太多,遂老成地嘆了口氣,轉頭離去。
得趕緊回家了……
餘思歸擡頭看看天上的雨,加快步伐。
然而還沒走兩步,盛淅帶着笑意的聲音就在身後響起:“餘思歸?”
思歸:“诶?”
“你怎麽還沒走?”盛淅饒有趣味,孤身一人站在後頭。
餘思歸萬萬沒想到還能在這撞見他一次,有點兒措手不及:“送劉佳寧回家來着。你倒是,你怎麽還在?送李浩宇回家?”
盛淅和煦地:“去了趟文具店。”
他手裏的确拎着個文具店的袋子,那塑料袋上印了個米菲,流下慘白水痕。
“哦……”餘思歸拉長了聲音。
和盛淅走得最近的李浩宇也是走讀,但他倆卻沒在一起行動——餘思歸忽然想,這個家夥飛速融入了十班這班集體,卻似乎是個喜歡獨來獨往的人。
梧桐葉上滴下雨滴,廈門路夜裏空無一人。
餘思歸剛要跟他拜拜,撐黑傘的盛淅溫和地開了口:
“你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