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窗外風聲呼嘯,梧桐新葉被風撕扯。
醫務室裏卻相當祥和,十分溫暖,酒精味很淡,一派寧靜之意。
餘思歸從沒來過這個地方,完全是個新地圖,緊張極了,腳尖抵着地磚的十字,隔着藍色簾子小心翼翼地往裏探頭——下一秒鐘,歸歸老師忽然想起裏頭有什麽,又緊張地把腦袋縮了回去。
“你這幾天還挺……”
藍簾另一側的醫務室老師停頓三秒,找了個溫和點的措辭:
“還挺能折騰的。”
盛淅側躺在床上,聲音已經沒那麽啞了:“沒裂開嗎?”
“沒有。”老師說,“你線都拆了,哪有這麽容易裂,只能說還沒恢複得很好,動作大了扯到了而已。”
盛淅避而不答,仿佛在裝死。
“你千萬消停點兒啊,”
醫務室老師誠懇道,“你這不就是打籃球打出來的事兒嗎,盛同學?”
房間裏靜了許久,盛同學才慢吞吞地說:“……好吧。”
接着,裏面傳來收拾托盤的細微金屬聲,還有翻身時床細微的嘎吱聲響。
老師收拾好托盤,一拉簾子,正對上了餘思歸探究的眼神。
“……”
醫務室老師姓楚,對上餘思歸一時也有點卡殼——主要是摸不清這女孩跟轉學生是什麽關系,但卻沒來由地,立刻産生了一種必須要告知病人家屬的義務,試探道:“……他……他沒啥事……?”
被當成家屬的歸歸也是一怔,尴尬地說:“啊!啊……沒啥事那那就好……”
“你倆都高一十班的是吧?”楚老師看了眼表,“都上課了,我給你們班主任發個微信說一聲。”
說完她就去桌前拿手機,給老賀發微信。
餘思歸在意得要命,特別想看盛淅到底受了什麽傷才能在那個小巷子裏露出被賊人強|暴……的模樣,但是另一方面理智又告訴她,萬萬不能夠,以盛淅那習性,容易被他賴上。
而且……餘思歸從他們的言行中,敏銳地察覺到了一件事。
「盛淅剛轉來不久,醫務室的楚老師頗為了解他。」
他的傷已經拆了線,此時卻又被牽動;楚老師又對他的傷勢頗為熟稔……如此種種,一切證據都指向一個結論:盛淅先前的傷勢可能比較嚴重。
而且更重要的是,剛轉來時,楚老師就被上級打過了招呼。
上級……級部主任?校長?他們會顧慮一個轉學生的傷勢麽?
“我今兒下午有個會,”楚老師忽然說,“你們在這休息一會兒,要走的時候把門帶上就行。”
盛淅在裏頭應了聲,餘思歸也聽話懂事地點了點頭,楚老師趿着拖鞋離開了醫務室——離開時還很大手大腳地留了個門,仿佛怕夾到尾巴似的。
餘思歸蹑腳過去,小心地把門掩上了。
門咔噠一聲合攏,室內只剩一個歸歸哥看不順眼的混蛋同桌。
餘思歸:“……”
其實此時此刻,那種不順眼已經淡去了不少。
當時餘思歸一路攙着他,穿過悠長的藤蘿巷子,又穿過一樓空無一人昏暗回廊;盛淅挺沉的,半邊身子沉重而虛弱,壓在她身上,呼吸如沉重的風箱。在走廊明明暗暗的光中,餘思歸聞到盛淅領口很淡的洗衣液味兒,像薄荷又像樹,仿佛要被風吹散了。
女孩子擡頭看他時,他一言不發,側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餘思歸是真的怕他出事。
醫務室裏,打破了沉默的是盛淅。
“幫我……”他深吸了口氣:
“幫我遞下校服。”
餘思歸回過神來,忙不疊哦了一聲,跑去拿了他的校服外套,給他送了過去。
天地間唰地下起了雨,梧桐葉貼在了玻璃上。
昏昏的光和着雨,譜出個風雨交加、令人滋生睡意的傍晚,盛淅坐在醫務室床沿,摸索鞋穿——姿态矯健,沒有半點病弱的模樣,只是背景與他不太搭調。
餘思歸:“……”
盛淅擡眼看了看她,漫不經心道:“怎麽了?”
“我……”餘思歸為難了起來,“我就比較好奇……”
盛淅低頭系鞋帶:“別告訴其他人。”
“……行。”餘思歸立刻閉了嘴。
忽然碰觸到一個奇怪秘密的感覺并不好,餘思歸甚至覺得割裂,仿佛要重新認識盛淅這個人似的。但好奇心卻在不受控制地蓬勃生長。
“傷在肩上。”
姓盛的忽然道。
餘思歸一愣:“诶?”
盛淅系完鞋帶,擡起頭漫不經心地看向她:“在肩胛骨上。想看嗎?”
餘思歸糾結了三秒鐘,好奇心占了上風,誠實地點了點頭。
“過來。”盛淅很平靜地道,下颌一揚,示意餘思歸湊近點。
餘思歸把他皺了的校服放在床上,小心地探了下腦袋。
昏暗天光下,盛淅拽了下毛衣領口,露出肩膀,他肩頸線條流暢有力,俊美猶如月桂葉下的阿波羅,但平坦皮膚之上赫然一條長逾十公分的、不規則傷疤。
傷疤分了個叉,十分猙獰,如今也仍未完全愈合,泛着鮮豔的、肉芽的紅。
縫了近二十針,應當砍到了肩胛骨。
“你……”餘思歸駭得倒抽冷氣,“你這是……”
——那傷口仿佛是她生活千裏之外的一條蛇,是本來終生都不會有交集的事物。
盛淅把疤痕遮了,忽然說:“沒騙你吧?”
餘思歸一愣:“啊?”
“……我說我被追殺啊,”盛淅邊穿校服邊娓娓道,“其實有一夥人想要了我的命,他們窮兇極惡,為非作歹,為天理所不容,但是還沒到能鏟除他們的時機,我為了躲他們才轉來這兒,你信是不信?”
餘思歸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來,正對上盛淅促狹的目光。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天色漸沉。那一剎那兩個人距離很近,餘思歸連退後一步都來不及。
“你不信這個劇本,”大少爺和善地斷言。
“很難相信。”餘思歸誠實道,“尤其是你還在和我們一起上學。”
盛淅立刻和氣地表示:“沒有關系。”
餘思歸:“……?”
他這模樣很眼熟,歸歸老師心中登時警鈴大作。
下一秒鐘,盛淅溫和地說:“但餘思歸,你已經看到了我的傷口對不對?傷口很深,而且也很長,撕裂傷,在醫院縫了二十二針。”
餘思歸:“……???”
“不是,”餘思歸苦痛地變成圈圈眼:“可是你現在這不是沒事……”
“怎麽會沒事呢?”盛大少爺沒有半點打商量的樣子:“我非常虛弱。”
餘思歸:“可是……”
盛淅根本不給她反駁的機會,光速點題:“以後對我好點。”
歸歸老師:“……”
歸歸老師覺得盛淅腦子有屎,有心學着老舍先生将他噴成個花瓜,但下一秒就想起了這家夥的論點是……他真的有病。
狗玩意。
餘思歸嘆了口氣,終于向狗玩意妥協:
“好吧。”
餘思歸回班時,外面雨已經很大了。
大雨瓢潑,天色昏暗,走廊裏滿是花花綠綠的傘,餘思歸回頭看了他一眼,盛淅悠閑地跟在她後頭,雲霧在他身後虬結。
課間嘈雜得很,教室門口又有問題的同學,餘思歸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小聲問道:“你那個傷……到底是怎麽傷的?”
盛淅漫不經心掃着窗外:“一把大概刃長二十四公分、寬三公分的刀?——反正警察是這麽說的。”
餘思歸聽了數字,立刻伸手比劃了下——
下一秒,盛淅一捏她手腕,手指在她小胳膊上比劃了個長度。
“伸直。”盛淅散漫道。
餘思歸:“?”
思歸從來沒被男的這麽捏胳膊,爪子條件反射地一伸,小臂細而白,透着一絲很淡的血色,盛淅從她尺突下滑,比到了近上臂關節處。
“大概這麽長,”他饒有趣味地說,想了想,又比了比歸歸的小臂,“也就這麽寬。”
餘思歸被當成教具,瞬間汗毛倒豎……
歸歸氣得耳根都紅了:“為什麽沒有取你狗命?”
“命大,”盛淅懶懶道,“尋常人可奈何不了我。”
餘思歸:“……”
餘思歸憤怒地把自己胳膊拽回來:“別亂碰我!要不然我要你好看!”
盛淅跟着她朝班裏走,薄情地嗯了聲。
不知為啥,餘思歸就是能從那音節裏頭,聽出一絲寡淡的譴責……
……你明明都答應我要對我好了!明明都……
“……”
“反正……”思歸耳朵紅着,努力彌補,“就,不要突然動手動腳……”
姓盛的寬以待人,一團和氣:“行。”
“……也沒有想讓你被捅爆的意思,”餘思歸羞恥解釋,“不是要取你狗命。”
盛淅噗哧笑了:“我曉得。”
他們兩個人幾乎快走到班門口了,走廊裏大夥打打鬧鬧,風裏傳來濕潤氣味。
嘈亂聲音中,餘思歸忽然開口道:“盛淅,你為什麽不想讓別人知道?”
盛淅看看前面思歸圓滾滾的後腦勺,女孩兒頭發淋雨後稍微卷着,帶着野氣不馴,簡直像個長不大的小孩。
“嗯……這個嘛。”盛淅停了下,溫和地說:“太麻煩了。”
“你确定嗎?”她好奇地問。
還不及盛淅回答,餘思歸立刻道:“不過行吧,既然你這麽想的話。”
盛淅:“……?”
“你放心,”
她轉頭看向盛淅,承諾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盛淅猝不及防地撞見餘思歸的眼睛,女孩目光野生而清澈,看人時像山澗狂野的風。
那一剎那,盛淅心跳猛地漏了拍。
天地間落雨茫茫,可他捏過女孩手腕的手指燙得如火,在皮下蔓延開不可見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