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餘思歸下了課就跑了。
這女孩子心相當野,根本坐不住,一下課就往外跑,盛淅靠在椅子上,回味着餘思歸那句“感覺你挺奇怪的”,覺得這個小同桌實在超出自己的預期,有趣極了——又百無聊賴地曬着太陽。
“……我今早買包子的時候看見有個車被停下盤查……”
班上十分嘈雜,盛淅在喧嚣聲中,心平氣和地閉上了眼。
然而聲音還是無止境地朝他灌,一個姓程的同學插嘴:“……你看到的那估計是我家的,我爸今早送我來,開的是我姨的淩志,盤查的人攔下我們出示了下證件,我爸看了證件臉色都變了……”
女孩好奇地問:“為什麽臉色會變?”
姓程的同學耐心解釋:“……不是普通公安……”
——不是普通公安。
那的确是普通公安,畢竟彩标本也是公安系統的。盛淅覺得這笑話好笑,向後一仰,被椅背棱角硌到了傷口。
那一剎那後背肌肉一抽,一下仿佛被刀尖碾過的疼痛抽在了他的神經上——一時間一切都蘇醒了,急剎車聲,暴雨夜,救護車刺穿長夜的鳴笛……
“淅哥,”有人試探喚道,“淅哥?”
下一秒鐘,疼痛只剩沉悶餘韻,好像一場夢。
盛淅睜開眼睛,陽光蕩着他淺棕眼珠。
面前李浩宇手裏拿着個國譽本子一揚,:“歸歸哥的錯題本。”
盛淅愣了下:“放她桌上呗。”
“他要你幫忙轉告,”李浩宇示意了下門口,門後站着個個子不矮的瘦高男生,影影綽綽的,李浩宇思索了下,說:“就說九班的薛儒把筆記還她了。”
“……”
盛淅看了看那影子,問:“為什麽還個錯題本都要自報家門?”
“我哪曉得呢,”李浩宇揶揄道,“可能是初中同學的儀式感吧。”
那一剎那,盛淅忽然破天荒地擡起眼。
“初中同學?”
李浩宇:“是啊,他倆都是藤苑中學出身的,好像原先還是一個班……”
然後李浩宇想了想,又忍不住補充道:“不過歸老師這種……畢竟只有一個。”
言下之意,倆人有點差距。
那是肯定的,重點班将一中大多數尖子生包了圓兒。當然平行班也有尖子生,但規模遠沒到能與這班上的人争鋒的程度——光水平就有個斷層,那叫薛儒的男生不是這班上的人,而餘思歸,在尖子班也是個特別的存在。
盛淅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他以餘光瞥了眼門外,那叫薛儒的男生仍在門外徘徊來回,靠在走廊窗邊,天氣陰沉沉的,他躁動不安。
仿佛在等人。
盛淅收回目光,把餘思歸的錯題本放在她桌上。
他放完動作一頓,又忍不住翻開看了看——餘思歸那本子統共沒幾道錯題,字兒還比人自由,把sigma寫成e,delta寫成o,一看就不把筆記當一回事,奔放到很難說是不是阿拉伯文的程度。
這都能借?盛淅嘲諷地想。
男人。
歸歸拍了拍另一位男人的後背。
“讓開。”餘思歸拿着半袋黃瓜味薯片,非常認真地說,“我要進去。”
那男的懶懶地欠了下身,拉出個差不多十公分的距離,餘思歸抱着薯片袋子鑽了進去——那罅隙可以說除了可用纖細形容的姓餘的誰都過不得,甚至連歸歸都擠得很吃力。
而且餘思歸剛一過來,他椅子立刻就移了回去——仿佛剛剛讓餘思歸進來把他擠得夠嗆,他受盡了委屈,此時連一秒都不能再忍了似的。
餘思歸:“……”
“你多高?”餘思歸忍不住問。
盛淅想了想,懶洋洋地說:“一米八五。”
那似乎是個歸老師始料未及的答案,她被這數字震了一下,頓了老半天,帶着嫌棄道:
“這身高大腦會供血不足。”
盛淅完全不往心裏去,溫溫和和:“目前還沒有征兆呢。”
“……,”餘思歸帶着毫不退讓的壞脾氣,說:“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這破個子為什麽能坐在第一排?你為什麽不能滾到後面啊?”
盛淅聽了那句話怔忪一瞬,望向餘思歸。
——那眼神裏,盡是無聲且痛苦的譴責。
餘思歸:“……”
餘思歸終于想起被盛淅的質問支配的恐懼,回過了神,顫抖道:“我不是……”
“……後面沒有位置。”盛大少爺悲憤地打斷了她。
餘思歸:“……”
盛淅神色屈辱,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不信你回頭看看,整個班上只有你這裏還有空位,包括到現在也還是;歸老師,我人生地不熟,只是個一般路過……”
別念了師父!
餘思歸含淚攏爪:“……對不起。”
空氣忽地一凝。
盛同學仔細地、從頭到腳地審視了小同桌的态度,勉強點點頭:
“好吧。接受了。”
餘思歸:“……”
思歸直覺自己是被擺了一道,但是沒有确切證據,姓盛的一身正氣,還透露出一絲柔弱之意,只能忍着。
但怎麽給人的感覺這麽見……
歸歸老師百思不得其解,縮回自己座位上加餐,突然注意到盛淅支着下巴,正平和地望着她。
餘思歸以為他是餓了,把薯片遞給他:“吃麽?”
“不吃。”盛淅說。
……非常幹脆利落,而且不知為啥能聽出點‘我不吃別人東西’的冷淡大少爺脾性。
毛病,餘思歸想,收起受盛淅冷遇的黃瓜味薯片供自己享用,卻忽然聽到盛淅又道:“九班有個人來還錯題本了,還指名道姓的。”
餘思歸一愣:“薛儒?”
盛大少爺漫不經心:“應該是吧。”
他說完,微微停頓了一下。
“咦?他來了?”餘思歸好奇地往門外看了看,“沒見到他诶。”
“怎麽?”
盛淅忽然停了筆,看向旁邊不太安生的小同桌。
“實話說有點挂心……”餘思歸猶豫了下,又小聲說:“不過應該沒事,前段時間看起來好像還可以。”
什麽還可以?
盛淅眉峰一揚,但未及開口,上課鈴就響徹了整棟教學樓,而短短幾秒後,十班英語老師兇神惡煞地板着臉,卷着張卷子走了進來。
下午第二節 課是體測。
天氣轉陰,好天氣不再,海上起了些風。
操場上,餘思歸被吹得頭發都亂了,馬尾辮不服貼地翹着,跟着全班女生在起跑線上跑了兩圈半,跑完時她被去了半條命不止。
劉佳寧沒好到哪去,給餘思歸遞了下自己的水杯,小聲道:“倒也不至于這麽拼命。”
餘思歸跑得岔氣,擰開蓋子,面頰泛着紅:“我是top癌,你又不是不知道。”
劉佳寧聽了那句話樂了。
“你什麽樣我沒見過?”劉佳寧憋着笑道,“大班的時候一個人去單挑隔壁那個欺負人的小胖墩,胖墩比你高一個頭不止,比你重二十多斤,人高馬大,你明知道打不贏還是去幹他,最後被他揍得嗷嗷哭。”
餘思歸岔氣岔得一臉痛苦,按着腰吸氣:“‘沒做’和‘做了卻失敗了’是兩個概念……而且我揪掉了他好多根頭發好吧。”
劉佳寧忍俊不禁:“你說過好多遍了,我能忘嗎?”
女生跑完就輪到了男生,起跑線上烏烏泱泱一群男的,體育老師嘴裏叼着哨子,不知道對他們說了些什麽,劉佳寧在風裏騰出只手,很老母親地給餘思歸耙了耙她亂亂的頭發。
餘思歸擰上蓋子,看向起跑線。
“寧仔,”餘思歸忽然困惑地說,“我越來越覺得,姓盛的讓我覺得很熟。”
劉佳寧一愣:“啊?你難道見過他?”
盛淅站在起跑線後,人群裏他有種鶴立雞群的意味,海風一視同仁,将他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只一個高而淩厲的少年背影。
“不一定。”
餘思歸搖搖頭,看向他的方向,“生活軌跡重合的可能微乎其微……只是覺得有種很熟悉的味道……就是那種……同源的感覺。”
她停頓了一下。
餘思歸困惑道:“同源只是個直覺。但是究竟哪裏熟悉,我又說不出來。”
劉佳寧摸着下巴:“有沒有可能是他長得像哪個明星?”
餘思歸雞皮疙瘩都被吓出來了:“你小說看多了吧?”
然而不待她倆繼續瞎扯,哨聲哔地一聲響徹操場,起跑線後的男同學呼地一聲沖了出去。
姓盛的果然不出所料——他在起跑線時位置靠後,發令後卻幾下就扭轉了劣勢,領跑得游刃有餘,而且似乎還沒認真起來,只是随便跑跑似的。
餘思歸滿腦子是與盛淅較勁,但體育這一塊的确是無論如何都比不過。
無能狂怒不外如是。
下一秒,劉佳寧忽然說:“雖然我說過很多遍了……”
餘思歸微微一愣,看向自己的朋友。
“……但,”劉佳寧不太好意思,“那年,謝謝你為我挺身而出。”
在陰霾密布的天空下,餘思歸笑了起來。
這個壞脾氣的家夥是非常适合笑的,尤其是當那笑容發自內心時——灰黑的風将十六歲女孩碎碎的頭發吹得四散,思歸眉眼彎成一輪七月的月亮,稚嫩而溫暖,蘊含着能融化世界之堅冰的力量。
“以後可以多說幾遍。”她驕傲地說:
“——因為那年我沒有失敗。”
春天天氣多變,島城由晴轉雨不過就是幾小時的功夫。
一時間海上大風驟起,教學樓下梧桐于風中簌簌作響,花圃裏郁金香隐在月季葉中,猶如海盡頭熊熊燃燒的火種。
餘思歸捂着被劉佳寧敲了個腦瓜嘣的頭,含恨向小賣部的方向走去。
讓你多說幾遍怎麽了,餘思歸委屈地想,誰不想聽別人誇誇自己,這世上真的有人不愛被誇嗎?!我只不過是坦誠地把這一面表達出來了而已!我沒讓你給我畫一幅歌頌十年前歸歸哥教胖墩做人的油畫就不錯了,讓你吹我兩句彩虹屁你都能敲我,劉佳寧,逆子!
但姓劉的逆子發育期吃好喝好,如今比她高小半個頭,餘思歸實在是不敢造次……
男生的一千米跑完,體育老師直接宣布自由活動。
餘思歸肚子咕嚕咕嚕,直接抛棄劉佳寧,抱着自己的錢包,奔着學校小賣部去了。
下午第二節 課,小賣部剛進熱餡餅。
現在去的話,甚至可以悠閑地挑上一挑。
通往小賣部的路上是一條很長的藤蘿巷子,春日花還沒開,只長長的青葉垂着,天穹暗沉,海風裏仿佛能擠出雨來。
巷子裏人很少,餘思歸跑過去時落葉簌簌作響。
醬汁肉餡餅……歸歸老師快樂地盤算起來,天氣不好,再加個冰紅茶好了。
下雨天最适合加餐了!
餘思歸還沒想好第三個配餐呢,忽然不慎踩到地上一件校服,那校服被随意扔在地上,上面還落了兩片葉子。
在呼嘯海面的大風中,一個人說:
“餘思歸?”
——非常熟悉的嗓音,卻與往日不同,帶着耳生的單薄。
餘思歸:“……?”
她擡起頭,盛淅坐在狂風中的藤蘿下,一手按着自己的肩膀,少年人一頭濃密黑發被吹得淩亂,輪廓上血色很淡,望着她的眼珠黑得如古老石井。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他問。
他聲音很淡,也沒什麽情緒,只是臉上實在沒什麽血色,甚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狼狽。
餘思歸懵懵地說:“我就是……我就去個超……”
“你來得正好,”
盛淅嘴唇也白,望着自己的小同桌,聲音幾乎被風吹散了:
“給我搭把手……扶我去趟醫務室。”
地上的校服是他的,餘思歸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讨厭鬼不知怎麽回事,似乎疼得厲害,甚至一腳踩着自己的校服袖子,身上只剩件羊絨衫,那線衫被海風吹得皺起,一看就冷得很。
餘思歸倒抽一口涼氣:“你怎麽了?”
盛淅指節都泛着青色,竭力按着自己的肩。
“……傷可能裂了。”
他在風中說。
藤蘿風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