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喲呵,撤了?”
說話的是賀老師。
早自習剛開始,賀文斌就将腦袋湊了過來瞅了瞅那對同桌,見柏林牆沒了,當即驚訝地看了餘思歸一眼。
餘思歸:“……”
桌子中間那摞書被移到了窗臺上,柏林牆消失無蹤,同桌之間毫無隔閡,餘思歸一臉說不出的不甘心。盛淅在她旁邊坐着,長腿随意地伸展,聽了那句話不經意地一笑,低頭摸出支筆,再擡頭時賀老師對他十分不正經,但充滿興奮地——
——比了個大拇指。
盛淅擡頭看着賀老師,十分嚣張地以口型說:“不用謝。”
那确是真情流露,班主任心滿意足背着手,圍着教室遛了一圈兒,走了。
班主任一走,班上又漸漸地嘈雜了起來。
劉佳寧的同桌是個叫陳冉的女生,一貫安靜,卻忽然小聲問:“你們今早來上學的時候注意到什麽沒有?”
餘思歸耳朵挺尖,以為有好吃的了:“什麽?”
“……來的路上,”陳冉迷惑道,“我見到了幾個……不太一樣的人。”
餘思歸小細眉頭擰住了。
劉佳寧迷惑地問:“啥……?”
陳冉好像不敢确定,半晌小聲說:“今早看見幾個西裝革履的……那種壯漢,耳朵裏還塞着對講機,其中一個人還戴了個墨鏡,跟個□□似的。”
那一瞬間,盛淅停了筆,眼神很沉。
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話,他的氣場堪稱渾身尖刺,與平時簡直判若兩人,仿佛一頭不能碰觸陽光的野獸。
但緊接着他旁邊的餘思歸懷疑地開了口:
“不會吧?□□會穿西裝嗎,他們不都是那種大花襯衫大褲衩……大金鏈子?周末呼朋喚友着去洗大澡……”
劉佳寧忍不住:“那是快手腳藝人老鐵。”
“你說是腳藝人就是腳藝人吧,”餘思歸十分勉強地妥協,“那□□也不會穿西裝,你們想想西裝裆那麽緊,他們飛起一腳踢人,萬一裆崩開了怎麽辦?”
陳冉瞬間蚊香眼:“啊?”
餘思歸感到自己抓住了華點。
“——裆崩了就不用打架了,”時年十六歲的懂王說,“大家直接找個新星球生活得了,我相信新中國的□□決不會允許這麽沒逼格的事情發生。”
餘思歸十分篤定地總結:“結合西裝革履、對講機……我相信你見到的,可能是一群來看房的中介。”
盛淅:“……”
劉佳寧:“……”
盛淅猶如老僧入定,閑閑地問:“這麽懂啊?”
他必是嘲諷我!餘思歸察言觀色十級,當即展現出經驗豐富的一面,自信地補充:“——還有可能是平安人壽的。”
陳冉:“……”
在一片誰把餘思歸踢去賣保險……的沉默中,盛淅冷冷道:
“那叫安保。”
下一秒盛淅轉過頭去,望向陳冉,淡淡地問:“在哪見到的?”
陳冉一怔:“啊?”
“——那群人,”
盛淅神情漠然,望着陳冉重複:
“你在哪見到的,地點說說。”
餘思歸下第一節 課時上了個廁所,回來時路過了四樓中庭的走廊。
四樓中庭這個地方還挺特殊——因歷史原因人跡罕至,有扇關不上的窗戶,而且從那扇窗戶裏探進來一支梧桐枝桠。
據說是某年夏天,校工離校時忘了關窗,盛夏萬物蓬勃,開學回來時這枝梧桐已經長進了樓裏。
——這棵梧桐對第一中學而言意義非凡。
它生于巴黎和約當年,曾經歷五四青年的吶喊,百年歲月如水流淌在它的內芯年輪之中,探進來的枝桠又位于校史館正下方,極有紀念意義。而當時的校長就是一中出身,對這宛如母親的老樹有深厚感情,沒舍得砍去它,只以綠絲網圍了圍,免得雨雪天漏進來太多。
于是這棵老梧桐從此長進了一中古老的教學樓裏,還附帶了一個早春和冬天時天寒地凍,誰都不敢靠近的大中庭。
這中庭人少,附近廁所更是空空蕩蕩。
餘思歸上完廁所沒穿外套,凍得哆裏哆嗦,捂着自己的胳膊往班裏走,卻忽然聽到一個煩躁的聲音。
“——我不管這麽多。”
那聲音太熟悉了,餘思歸觸電般一擡頭。
果然是盛淅站在梧桐樹影裏,窗邊投下細碎的金光,他背對着餘思歸,卻看不分明。
雖然聲音熟悉,語氣卻是陌生的。
他冷冷道:“你們最初給我承諾的是什麽?不影響我的日常生活,這就是不影響我的日常生活是吧?”
餘思歸:“……”
她忽然有種猝不及防地見到了這個同桌的日常生活的感覺,十分割裂,令人倍感陌生。
“我再說一遍,把人領回去。”
他聲音仿佛在冰裏淬過,毫無感情可言,甚至有些說一不二的意味。
甚至到了令人畏懼的程度。
電話那頭又焦急地辯解了什麽。
盛淅不怒反笑:“我已經妥協到這地步了,你們還搞得這麽張揚?算我求你們了怎樣,別讓我再給你們打電話,也別讓我再看見他們。”
然後他啪地一聲把電話挂了,冷漠地看着屏幕。少年側影帶着如冬風的戾氣,瘦高俐落,猶如一柄出鞘陌刀。
餘思歸:“……”
可惡好尴尬啊,家家……,不對,這真的是家嗎?總之有本難念的經,餘思歸決定裝不知道。
她偷偷折了回去,換了個方向回班。
盛淅回班時,居然沒事兒人似的。
春陽灑進狹小教室,他在門口不慎撞上一個男生,倆人笑着寒暄兩句,盛淅人緣相當不錯,轉學過來不過一周多,倆人居然已經熟稔了起來,那男生笑哈哈地拍了下盛淅的肩,拿着水杯走了。
盛淅有說有笑,好像那打電話讓什麽人滾遠點的家夥根本不是他。
餘思歸茫然地看着他與人打着招呼,又從同學那裏拿回練習冊,朝自己的座位走來。
他長得實在不錯,餘思歸發着呆想。
少年人英挺眉目融在熾日之下,與同學說笑時有種坦誠熱烈的意味,只是仿佛隔着一層難以企及的光膜。
——似乎很近,卻又隔着千萬裏。
下一秒,餘思歸被自己的直覺吓了一跳,只覺得太怪了。
“怎麽了?”
盛淅莞爾問道。
餘思歸回過神,坦誠地說:“感覺你挺奇怪的。”
盛淅聽了之後卻沒立刻回答,安靜地看向自己的同桌。兩個人在教室裏對視,小同桌不避不讓,直直地望向盛淅的眼睛。
然後盛淅哧地笑了起來,說:“你不也挺奇怪的?”
那話有種無聲無息,磋磨的意思。
——卻在以問題回答另一個問題。
餘思歸眨了下眼睛,偃旗息鼓:“行吧。”
餘思歸說完就不搭理盛淅了,埋頭專心看小說,盛淅卻像是被這對話勾起了興趣一般,饒有趣味地打量同桌馬尾上紮出來的毛,仿佛這是個十分值得鑽研的對象。
半晌,他悠悠然地開口問:
“下節課上什麽?”
沒話找話。
大課間班裏沒有巡視的老師,歸歸老師又沉迷手機,腦袋埋成只鹌鹑,小鹌鹑頭也不擡,語氣十分惡劣:“課表貼教室門口呢,自己去看。”
盛同學看着她腦袋上的亂毛,說:
“可我不想去。”
鹌鹑一震,擡起頭:“……?”
“好遠,”盛淅柔弱地解釋,“我身體孱弱,動彈不得。”
“……?”
餘思歸小豆泥震撼,眼睛圓圓的,顯然沒見過跟她放出這種屁的人,缺乏樣本和應對策略——緊接着,盛淅又帶着三分委屈五分埋怨,示弱地對她說:
“明明你早自習剛說要幫助我的。”
餘思歸:“……”
他示弱了!餘思歸腦袋裏雷達一震。
令盛淅低頭的成就感和驕傲登時沖刷了餘思歸的理智,中二病患者不受控制,心滿意足地回答:
“歷史。”
先修班其實根本沒人在意歷史——歷史這學科不難,考前翻翻書就不至于難看,因此歷屆重點班的風氣就是重理輕文。
然而問題就出在他們的歷史老師姓魏,名叫魏松。
魏松年近六十,是個即将退休特級老教師,乍一看慈眉善目,實則脾氣兇惡資歷高,執教三十年,是現在的歷史教研室主任,位于一中食物鏈頂端,連校長都怕他。據說高一上半學期時一個無關緊要的課外活動擠占了魏老師的課時,他直接去敲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又據說,校長聽說來人是魏松,大氣不敢喘,在裏頭拼命裝死。
這個老頭的可怕程度可見一斑。
魏老師抓課堂抓得挺緊,幾乎沒人敢在他課上造次,連膽兒最肥的餘思歸都不太敢摸魚,只敢低着頭一邊看小說,邊裝模作樣地聽兩句課。
“——生産力關系的進步,必然會導致社會的變革。”
魏松講課從來都是脫稿,望着下頭的學生道:
“你們往下學,會發現這句話貫穿了我們整本經濟史。”
餘思歸低着頭翻小說,心想這我早就知道了,教材剛發下來她就翻了遍,這句話在這版教材裏出現頻次之高,甚至是會讓人懷疑是不是在水字數的程度。
他又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這句話簡直堪稱大文兩科的老生常談。
餘思歸聽得耳朵要起繭子,撓了撓頭,小心地戳了下手機屏幕,然後打了個哈欠,趴在桌上,正好看見盛淅将他的化學卷子捏着邊翻了個個兒——這人顯然沒聽,甚至到了一種明目張膽的地步。
太奇怪了,餘思歸發着呆,看着姓盛的狂妄側影想。
她對姓盛的總有種少年惺惺相惜、棋逢對手之感。
不只是成績……成績跟他不相上下的不多,但總是有的,但餘思歸沒興趣對一中級部前五那幾個人一一棋逢對手,好漢惜好漢。
只是在她最初的敵意褪去後,在他身上嗅到了一絲難以名狀的,同源感。
——同類的味道。
錯覺吧,餘思歸感到棘手地想……雖然我不算人,但也實在沒有他狗。
下一秒,歷史老師忽然樂了:“喲?又被我抓現行了吧。”
餘思歸一愣,擡起頭來,看見那老頭忍俊不禁,拿起一個男生壓在歷史課本下的練習冊,兩指捏着晃了晃,上頭明明白白一行大字:《高中必刷題》,物理必修二,SJ。
……好家夥,都做到蘇教版了。
餘思歸心想你們這個班到底還能卷到什麽程度,這幫學生還有什麽驚喜是朕不知道的,兩套書重複的題那麽多你們也買得下手?省下這點時間不如幫歸歸老師下樓買兩袋魔法士。
“我就不明白了。”
老頭兒嘴是這麽說,眼神裏卻閃着促狹的光,卻半點不像不明白的樣子。
他捏着滬科版必刷題,缺德地擠兌道,“年紀輕輕的,就這麽喜歡看我被你們氣成真空中的球形歷史老師?”
班上爆發出一陣大笑。
“學習是好事兒啊,”魏松看着下頭的學生道:“學習永遠比不學要好!老師十分欣賞你們學習的身姿,但是——”
老教師停頓了一下,餘思歸以為魏松下句要說‘在什麽課上就該幹什麽事’,盛淅收了卷子,道貌岸然又面目模糊地成為這班上挨訓的一員。
老師卻說:“——你們究竟有沒有想過,開設歷史這門課是為了什麽?”
餘思歸微微一愣。
“歷史究竟是高考的一門課,”魏松說,“還是文綜的一個支流,還是給你們寫作業的周四上午第三節 ?”
全班茫然地看着他。
老教師将那本物理必刷題還給那個男生,說:
“歷史這門課,代表的是人類的信念,是一種傳承。”
十六歲的餘思歸迷惑地看向講臺。
她餘光瞥見盛淅,發現他與自己一樣皺着眉頭。
“……等你們看見了這社會的全貌,等你們有朝一日長大了。”
老教師眨了下眼睛,說:
“成為了一個獨當一面的人,就會知道這課堂真正地想告訴你們的是什麽。”
四十餘人十分茫然,不知道他要說啥,魏松卻似乎覺得下面的那段話他不必說,因他已在學生的心底埋下了顆種子,等待歲月點化。
能萌出芽的人永遠是少數,千萬人裏都不一定能有一個。
但這芸芸衆生中,總會有人——
——總會有一兩個學生,三四少年,在呼喚中醒來,于時代中睜開雙眼,眺望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