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千張面4
時間已經不早,陳英在收拾東西和下田幹活中間猶豫起來,很有些糾結。
他心裏是想着偷偷懶,休息一天也好,卻又想起隔壁住着的事宣灏,是軒轅瑾的人,那些偷懶的心思,便又歇了。
他匆匆将自陳家捎帶來的白面饅頭塞給陳為仕,自鄰居家讨了碗熱水:“先湊和着吧,陳大哥說這兩天要下雨的,我先把苞米種好了咱們再收拾東西……這院子裏沒水井,怕是還要去外頭挑……”
陳為仕點點頭,陳英仗着年輕力壯,空着肚子就下了地,也沒想着要備水,先前陳守信一直都準備齊全,陳英跟着他。
倒是也沒出過亂子,只是昨日陳守信家的田已然收拾完整,怕是并不會在出現在這裏。
陳英一時未曾想明白,偏巧陳守信猜着他今日要搬家,便也沒去田裏,只想着晚上來恭賀他喬遷。
陳英便只扛着鎬頭下了地,連擦汗的布巾都沒帶着。如今搬到了村東頭,離着田地倒是近了許多,不過幾步路,便看到了自家地頭。
這天日頭倒是極好,不過辰時,陽光便有些刺眼,陳英彎腰刨坑,一粒一粒的往低頭丢苞米種子。
軒轅瑾坐在屋頂,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張铮與宣灏收拾院子,合計着要買辦些什麽東西,頭頂上忽然撲棱棱一聲響,卻是自涼京來的信鴿。
軒轅瑾擡手接住鴿子,抽出腿上的信件,眉頭微微一皺,卻是安息國那位公主又出了幺蛾子,要與涼京權貴子弟比武招親。
安息國的驸馬并不好作,對方原先是打着軒轅瑾的主意,想着借大昌的兵馬助自己奪得帝位。
只安息距大昌十分遙遠,中間又橫着沙漠,便是野心勃勃的帝王軒轅琤也無半分觊觎之心,自是更加不肯将自己嫡親的弟弟送出去,因此和親之事便一直拖着。
眼下對方這樣子,倒像是歇了心思,要退而求其次了。
宣灏張铮二人看了消息,皆是一愣,宣灏忍不住道:“爺,屬下瞧着,這位十三公主,可不像是這麽輕易就會放棄的人……”
畢竟陳家沒落之前,軒轅瑾百般寵幸陳英,也沒瞧見這位公主有半分退卻,如今陳家落魄,按理說對方更應該乘勝追擊才對。
世家子弟尚且需要顧慮,一個農家子,即便是抹消了,也掀不起大風浪來。
張铮琢磨道:“以退為進?”
宣灏不甚确定:“倒是極有可能,陳主子沒了家世,這側妃的分量也就低了不少,想必這位公主是不将人放在眼裏了。”
二人對視一眼,皆是搖了搖頭。
只是對方此舉倒是有些挑釁的意思,若是涼京權貴輸了,固然不用和親,臉面上卻不好看,若是贏了,少不得又要牽扯進是非去。
皇帝将此事交給軒轅瑾,他眼下便不好繼續在這裏躲清閑。
張铮臉色愁苦:“皇上這也太會為難人了……”
這到底是該贏還是不該贏……
宣灏看着軒轅瑾這幅淡定從容的樣子,伸手拽了張铮一把:“你那些思量可別拿出來丢人了,咱們爺這幅胸有成竹的樣子,當是早有謀算了。”
軒轅瑾撕了那紙條,吩咐宣灏:“你先一步回涼京去,命人将安息公主的行程查問明白,本王自有打算。”
宣灏領命而去,張铮顯得發慌,也想讨差事,卻見軒轅瑾又将目光落在田裏,陳英的身上。
對方雖然只勞作了大半個時辰,卻已然汗如雨下,今天的日頭當真是厲害,周遭卻連風都不見一絲。
談完了公事,張铮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熱,擡手抹了一把汗:“爺,回屋吧,今天倒是比入了伏還要熱些……”
他瞧着軒轅瑾的臉色都有些發紅。
雖常年游走邊塞,軒轅瑾一張面皮經受風沙洗禮,早就稱不上白嫩,可比起尋常的兵蛋子卻是精致許多,麥色的皮膚被太陽一曬,有些發亮。
軒轅瑾卻是混不在意,只擺了擺手,示意張铮退下,顯然有些嫌棄他礙事。
張铮性子不比宣灏八面玲珑,也不好再勸,只得木頭似的在屋門口杵了一會,才又回了院子去收拾東西,心裏合計着到底要填補些什麽,慢慢的就列了個單子。
“備馬……”
軒轅瑾突的開口,張铮連忙放下手裏的活計,答應了一聲,待自後院牽了馬過來,軒轅瑾卻仍舊在屋頂上坐着。
張铮只當他眼下不急着走,便仍舊去收拾院子裏的東西,冷不丁身邊一陣風吹過,張铮一愣。
随即反應過來這是軒轅瑾,他連忙追着出了門,卻只瞧見軒轅瑾的背影。
順着他前進的方向往前看,卻是陳英種的田。
先前勞作的影子已經歪倒在田邊,臉色紅的厲害,像是中暑了。
雖然天氣熱,可也不至于這麽厲害,張铮心裏一時有些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更拿不準自己要不要追上去幫着伺候。
軒轅瑾已經到了跟前,将人抱了起來,張铮連忙回屋取了丸藥來:“爺,先服一粒吧,屬下這就去請大夫。”
他開門,将人往院子裏讓,軒轅瑾卻是頓了頓,進了陳英自家的屋子。
陳為仕正開了窗,拿着破舊的蒲扇在扇風,瞧見這二人這幅模樣進來,臉色登時有些不好看,他底喝道:“成何體統?!”
張铮心裏有火氣,也不顧及對方的顏面,冷冷一笑:“倒是要問陳老一句,顏面重要,還是人命重要?”
陳為仕臉色一黑,軒轅瑾已經抱着人進了屋子,他此時才定下神來看陳英,只見他嘴唇幹裂起皮,臉色差的厲害,全無半分血色,倒像是久病無藥的樣子。
他心裏狠狠一抽,不自覺的吸了口氣。
“取水來……”
張铮連忙答應一聲,只一掃,便知曉這院子裏怕是并沒有幹淨的水,便跳牆回了自家院子,取了銅壺裝着的涼白開來。
軒轅瑾伺候人倒是極細致,且難得耐心,一下下替他潤着嘴唇,而後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喂陳英喝水。
陳英胃裏火燒火燎的,難受的睜開了眼,一瞧見軒轅瑾還當是自己眼花了,張了張嘴,含糊的說了一句難受,一閉上眼睛,睫毛就濕了,不甚明顯的水跡沿着他眼角淌下去。
軒轅瑾頓了頓,才輕輕伸手替他擦幹淨。
“一會就好了……”
他看了看張铮,張铮會意,立刻退出去買東西,為着趕時間,一路運着輕功往鎮上跑,來回一趟,也不過用了一刻鐘。
回來時陳英已經緩過來神,只精神不太好,窩在炕上看着軒轅瑾,滿臉的尴尬忐忑。
他先前雖滿腦子都是軒轅瑾,這會真見了,歡喜過後,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愧和惱怒,大約是自己一心奮發圖強,對方卻總是這樣,瞧見他萬分狼狽的時候。
縱然知曉只是巧合,他心裏卻仍舊十分郁悶。
張铮将粥碗遞給軒轅瑾,陳英心裏一跳,很想拒絕,卻不想不等他開口,軒轅瑾便避開了。
他站起身,隔着陳英兩步遠:“本王尚有要事,既然你醒了,那就告辭了。”
陳英一呆,張铮也有些回不過神來,見軒轅瑾出了門,他才恍然想起來,他們确實是有差事的。
他将粥碗往陳英手裏一塞:“陳主子保重身體,告辭。”
不待陳英反應過來,他便追着軒轅瑾出了門,卻只瞧見一騎絕塵而去,顯見對方并沒有打算帶着他。
張铮嘆了口氣,只得轉身回了院子。
陳英此時才反應過來,托着粥碗出門往外頭瞧,卻是滿眼的空空蕩蕩。
他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也自覺有些矯情,先前還只想着如何拒絕,如今人家當真對他不屑一顧,他卻又拼命難受起來。
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雖嘴裏說着不,心裏卻盼着軒轅瑾能再堅持堅持——
可那樣的天之驕子,為人纡尊降貴一次兩次,已經是罕見,他實在是過于妄想了。
“沒出息……”
陳英罵了自己一句,一時也懶得再去想什麽自立自強,悶頭喝了粥,給陳為仕留了一些,便倒頭睡了,他只想着讓自己舒坦些,卻不想這一覺卻睡得頭疼,他夢見了他們在兩淮的日子,他那時候初見軒轅瑾。
這麽說也不算恰當,那之前成王自邊關凱旋,皇帝下令百官相迎,他藏在人群裏遠遠瞧了一眼,只覺得這人當真和傳說中十分相同,活脫脫一個冷面殺神。
只是越看越眼熟,年輕的陳英想起來自己到底在哪裏看見過這人時,忍不住狠狠一哆嗦,汗毛都豎了起來。
忠義侯世子齊骁,乃是皇帝母家的獨子,自小便被寵的無法無天,尋常打個架揍個人實在是常事,卻有一回失了手,對方很是厲害,寶劍沒出鞘,就将他們帶去的打手全都放倒了。
齊骁親自上陣,也是鼻青臉腫的下場。
那才是他們的初見。
只是當時他們氣的厲害,只想着下回再帶多些人,總要将這個沒眼色的收拾服帖,卻不想這人竟是兇名赫赫的成王殿下。
陳英現在挺慫,年輕時候更是,認出人來,便想着去找齊骁尋求庇護,卻不想那人隔着人山人海,遠遠的就看了過來。
那眼神冷冷的,淡淡的,并無多少溫和色彩,仿佛那雙眼睛不是肉做的,而是一塊寒玉雕鑄,淡漠的讓人心涼。
陳英如今想起來,才察覺時隔多年,他竟又一次瞧見了那種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