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去東南2
祖孫二人相對無言,陳為仕冷哼一聲,語調嚴厲中帶着幾分複雜,像是惋惜又像是欣慰,只是出口的話不怎麽好聽,他罵道:“蠢貨……”
陳英被他罵慣了,也不覺得怎麽樣,在耳朵裏一過也就散了,正要找借口溜出去,好去哪裏倒騰些飯食填飽肚子,就聽身後有人道:“陳老這脾氣,倒是一如既往。”
那語調淡淡的,熟悉的很,聽得陳英頭發都幾乎炸起來,他跳起來,一頭紮進陳為仕還開着不曾關上的門裏,連回頭瞧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軒轅瑾看着他驚慌失措的背影自門裏消失,才重新将目光落在陳為仕身上。
“老朽見過成王殿下。”
軒轅瑾微微颔首,皇帝軒轅琤尚且對這老臣有幾分憐惜,兩淮貪污案卻是他親自辦的,見過那般人間地獄,這老頭在他眼裏,實在沒有好印象。
他只淡淡颔首:“我來接我的人回去。”
陳為仕笑了笑,意味不明,倒是側了側身,讓開了路:“成王請自便。”
軒轅瑾路過陳為仕身邊時,腳步微微一頓:“本王聽說,陳家祖宅被旁人扣下了。”
陳為仕不是陳中梁那樣的草包,心中早有猜測,區區一個縣令,怎麽敢将陳家祖宅扣下,陳家雖被驅逐出朝廷,可宮裏畢竟還有個貴妃,還有個大皇子。
他面上卻并未露出怨憤來,只回視了成王一眼:“不過是身外之物,老朽尚且不放在眼裏,由他去便是。”
軒轅瑾眸色一深,卻未在言語,徑直推門進了那破敗的屋子,陳英正開了後窗,打算跳出去,軒轅瑾眉心一跳,怒道:“下來!”
陳英一哆嗦,腳下一軟,果真摔了下來,忍不住痛呼了一聲,軒轅瑾緊走兩步,将他扶起來:“傷着了?”
陳英只覺他手上溫度極燙,落在他腰上,雖隔了幾層衣裳,卻仍舊燙的他一哆嗦。
“沒,沒事……別髒了王爺的手。”
他慌忙往後躲了躲,不自在的扯了扯身上的衣裳,這還是昨夜那一套,先是經了一天的風塵,後來又染了血,還在外頭滾了一夜的雜草,說不得還壓死幾只蟲子,想也知道是如何的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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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總覺得軒轅瑾摸了這一下,手該被染黑了,眼神便忍不住飄了過去,在他手上轉來轉去,卻是不肯擡頭看一眼對方。
軒轅瑾沉默片刻,忽的擡手将人扛起來:“跟我回去。”
陳英一愣,很快回過神來,掙紮起來:“你你你放我下來,我不回去!我都拿着休書了,咱們沒關系了!你這是強搶民男!”
軒轅瑾腳下一頓,聲音漸冷:“休書?”
陳英一哆嗦,繃緊了身體,閉嘴不說話了。
軒轅瑾将他放下來,垂眼看着他:“誰給你寫的休書?”
陳英縮了縮脖子,眼神四處亂飄,腳下慢慢轉了方向,伺機而逃的架勢不能更明顯,軒轅瑾只得擡手摁住了他的肩膀:“說!”
陳英一顫,卻還是抿緊了嘴,他總不能說是自己偷了軒轅瑾的私印蓋上的。他直覺這話說出來,軒轅瑾就要動粗了。
卻不想他這一沉默,對方竟也松開了手,語調照舊淡淡的:“本王真是小瞧了你。”
他拂袖而走,陳英轉頭看着他,待人一路出了陳家破敗的大門,才擡手拍了拍額頭,狠狠閉上眼睛。
外頭有村長家的兒子喊人,說要去田裏種苞米,問陳家人去不去。
陳英慌忙應了一聲,他已然拒絕了成王,日後就要莊稼地裏過日子,這是萬不能馬虎的差事,也顧不得自己還沒吃早飯,匆匆跑了出去。
村長家也是讀書人,給兒子起了名字,一個叫陳守信,一個叫陳守禮,只是陳守信不是讀書的料,早早就棄了學業種田。
倒是一把好手,這時候瞧見烏泱泱一群人的陳家只出來一個人,頓時驚訝——
“你們那一家子,只你一個下田?”
陳英尴尬的笑笑,也不替他們解釋,陳守信搖搖頭:“十幾口人,你這是得當牲口用啊。”
陳英想,真有了收成,自然是自己吃飽了再說,他本就是不學無術的混子,哪裏來的本事養這一家子。
他正事一事無成,倒是善于與旁人結交,正經權貴他心裏打怵,言語上也就失了色。
可在尋常人家和下九流行當裏,他混的是如魚得水,眼下三言兩語就和陳守信稱兄道弟起來。
陳守信和他說第一季稻苗已經種下了,他們來的遲,田裏也沒放上水。
即便捯饬好了田地,這會也沒地去買育苗,只能先種苞米,雖然不值錢,可是也頂餓,眼下沒得選,也只能好生伺候。
陳英倒是覺得烤着的嫩玉米味道還不錯,陳守信笑他:“那嫩苞米都是水,不頂餓,等正緊熟透了,你啃一嘴下去,得崩了你的牙。”
陳英很是稀奇,兩人一路邊走邊說,到了地頭還意猶未盡。
陳守信手把手教陳英鋤地松土,不遠處也有人家播種,卻是帶了牛和鐵爬犁,來回走幾圈,苞米也就種好了。
陳英看得直了眼:“咱們能去借來用用嗎?”
陳守信笑起來:“牛是農戶的命,你租人家尚且不肯,何況是借?”
陳英一愣:“你唬我呢吧?每年耕種的時候,官府不是都會發了耕牛下來嗎?”
陳守信笑眯眯的看着他,陳英自己反應過來,可不是,那得是舉國耕種的時候,又不是眼下這情形。
他拍拍頭,很有些惆悵,陳守信拍拍他肩膀:“你這學的挺快,種苞米簡單,咱們自己來,也用不了幾天。”
就這一會的功夫,陳英便覺得自己的腰要折了,一想着還要幾天,心裏暗暗叫苦。
待到中午,陳守信一畝地已然耕種了一半,陳英這邊卻剛開了個頭,陳大嫂來田裏送飯,陳英羨慕的看了對方一眼,陳守信好奇道:“你家的應該也快送來了,下回我讓你嫂子喊着你家裏人。”
陳英眼睛一閃,心想他就是餓死在外頭,恐怕也沒人能想起來。
這麽一想,心裏倒真有幾分委屈,他摸了摸臉,全是黏膩的汗水,心裏卻是無奈,他當初怎麽就豬油蒙了心,非要離開王府。
若是再來一回……
陳英想起陳中梁那封信,苦笑一聲,再來一回,他還是要離開的。
陳大嫂送的是苞米面餅子,帶着絆了油的鹹菜,其實并沒有什麽味道。
但是陳英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此時才想起來,自己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吃飯了。
陳大嫂熱情的招呼他:“陳家兄弟,來嘗嘗,手藝粗糙別嫌棄。”
陳英臉上一喜,連忙答應下來,他可真是餓壞了。
陳守信夫妻兩人說着閑話,陳英不好多待,便夾了一筷子鹹菜,帶着餅子躲遠了些,那二人瞧見,也并未多說什麽。
那餅子還是溫的,只是并不軟,陳英瞧着那東西黑不溜秋的,總覺得味道好不到哪裏去,卻還是硬着頭皮咬了一口,口感很粗糙,有些割嗓子,他險些一張嘴給吐出來,卻又忍住了。
畢竟是人家的飯菜,當着人家的面,就有些過分了。
他就着水,艱難的将嘴裏的東西吞了進去,便想着将餅子還回去,他實在是難以下咽,陳守信像是知道他吃不慣,一瞧他的臉色,立刻笑起來:“咱們土裏刨食的,可沒有挑食的本錢,晌午還有活要做,你吃不飽可沒力氣。”
他說着往來路瞧了一眼,像是好奇,陳家送飯的人怎麽還沒來。
陳英面色一僵,忍不住捏緊了手裏的餅子,陳守信沒有察覺,還是勸着他多吃點,陳英也沒再矯情,全都硬吞了進去。
陳大嫂要留下來幫忙,被陳守信趕着回去了,路上兩人還争論了幾句,陳英隐約聽見陳大嫂問明天過來送飯的時候是不是要去陳家喊一聲,陳守信卻只說讓她多準備些。
陳英面上發燙。
他剛才太餓,也沒顧得上細想,現在才覺得尴尬和羞恥,百姓的日子并不好過,自己平白就吃了人家一頓飯,雖然說是不值錢,可哪裏都講究禮尚往來。
陳英雖然往日與狐朋狗友喝酒闖禍,多數都是忠義侯世子出銀子,可那是大富之家,與普通百姓卻又不同。
他有些忐忑,總覺得自己好像又丢了人,等陳守信回來的時候,他還有些不敢看對方。
陳守信很是莫名,問了他兩句,陳英不好說出來,只得轉了話題。
待到日頭落下去,田裏的東西都瞧不清楚了,陳守信才收拾了東西,喊上一早就攤在地頭不肯動彈的陳英回去。
陳英扶着腰,見陳守信心情仍舊很好的樣子,不由納悶:“陳大哥這胸襟可真是豁達,這又累又餓的,你還能有個笑臉。”
陳守信擡手拍拍他肩膀:“你小子不行了吧?以後農活做多了就習慣了,今天還算好的,明天才叫一個腰酸背痛,生不如死呢。”
陳英唬了一跳,想起自己曾在國子監被逼着去學騎馬,第二天連地都下不了的糗事,頓時心有餘悸。
陳守信不防備真将他吓着了,大笑起來。
看他這樣爽朗,陳英的心情也跟着松快起來,路口分別時,還約了明日一同下地。
他還很是歡喜,想着沒了家世身份,他也一樣能交到朋友。
卻不想這份好心情,還沒進陳家門就被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