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此去東南1
陳中梁看起來要氣瘋了。
他抖着手指着陳英:“我再問你一遍,你回不回去?!”
陳英搖頭,好聲好氣的和他解釋:“咱們陳家已經落魄了,就不要再牽連成王……”
話音未落,陳中梁手裏的扁擔已經打了下來,風聲呼嘯,顯見用足了力氣,陳英心裏一顫,連滾帶爬躲開,卻仍舊被掃中了,後背登時火辣辣疼起來,陳中梁卻并不停手,幾步追上來對着他劈頭蓋臉一頓揍。
“你個白眼狼,短命鬼,老子生了你有什麽用?!就知道丢人,長這麽大就用着你這麽一會,你還自己從成王府跑回來!”
陳英抱頭鼠竄,聽着陳中梁很是不忿:“陳家都這樣了,我留在成王府給人笑話的嗎?!”
陳中梁氣性又上來:“你就是死在外頭也比回來強!”
繼母盧氏倚在門邊看熱鬧,聞言不由嘆了一聲:“老爺,可別氣壞了身子,咱們大爺自小嬌慣,陳家落魄不能給他撐腰,受不了成王府的冷言冷語也是有的……
要是當初嫁進成王府的是咱們菲兒多好,只要能幫襯陳家,多少委屈都能忍得,就是當真被休了,也總能帶些私房錢回來……”
她視線往陳英腰間一掃,陳中梁臉色也跟着變了:“你的嫁妝都讨回來了?”
陳英險些氣笑了:“那都是些什麽玩意你們不知道啊?莊子鋪子就是擺設,根本不是我的名兒,早就被查了。”
盧氏有些心虛,卻強撐着問道:“那還有幾千兩銀子呢!”
說起這個陳英更氣,他一個男人總不能去找成王要錢花吧,那幾千兩銀子早就花沒了,成王府的奴才還暗地裏笑他,沒見過這麽寒酸的側妃。
他這麽說了,陳中梁卻完全不信,虎視眈眈的盯着他。
不過短短幾天的農戶生活,他身上的那些富家老爺的自矜自傲全都成了齑粉,看起來像是窮途末路的兇徒。
陳英吞了吞口水,心裏打怵,不敢再待下去,轉身就跑,陳中梁心裏一急,抄起扁擔丢了出去,陳英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一眼,還沒看清是什麽東西,額頭就是一疼。
Advertisement
緊接着扁擔就落了地,發出哐啷一聲巨響,盧氏被他滿臉血的慘樣驚住了,尖叫起來,陳英趁機出了門。
額頭上的血順着臉淌下來,滑進嘴裏,味道怪怪的,他啐了一口,加快步子往前,他記得先前跟着裏正來認族地的時候,曾在這裏瞧見一條河。
再往前幾步,果然聽見了水聲,他擡手摸摸嘴角,一手的血,也不知全然是額頭淌下來的,還是嘴角也被打破了。
他心裏憋悶,有些瞧不上自己老子,也瞧不上那些往日在自己跟前趾高氣昂的叔嬸長輩們。
隐隐有些後悔,若是知曉來了這裏,會是這般辛苦,或許成王當日留他,他就答應了。
擔心羞愧,總好過寝食不安,更好過,日日欺辱打罵。
自作孽,不可活……
陳英腦子裏蹦出來這幾個字,自己忍不住笑起來。
水面反射着銀光,如今的天氣,水溫還有些低,尤其到了晚上起了風,吹在人身上的确是冷飕飕的。
陳英哆嗦一下,還是解開衣裳,慢慢下了水。
水溫冰的他一哆嗦,下意識抱住膀子,許久才咬着牙垂頭去洗臉,傷口碰到水,火辣辣的疼,或許先前也很疼,只是他一腔怒氣憋在心口,并未過多在意。
陳家村先前因着陳家顯赫,也曾頗受衙門照料,只是陳家衰落,陳家村諸多特權便都被收了回去。陳家村人怨聲載道,對這一家子并不歡迎。
陳英想着先前聽見的閑話抱怨,忍不住咧了咧嘴:“都說百姓淳樸,也不過是以訛傳訛,言過其實……”
他被冷風一吹,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他今日在外頭走了一遭,身上都是塵土,又挨了打,本想着好生清洗一番,卻不想身上竟越來越冷,他不得不咬緊牙,馬虎的往身上撩了幾下水,便想着上岸。
卻有一只手,不知自哪裏來,硬生生拽住了他的手腕。
陳英驚得一呆,身上寒毛直豎,連話也不會說了。
“誰動的手?”
那人忽然開口,陳英僵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身後這人是誰,卻是半分喜悅不見,只慌忙間一躍而起,動作毫無章法的撲騰着上了岸,撿起岸邊的衣裳,在身上随意一裹,嘴裏結結巴巴:“沒動手,你看錯了……”
他光着腳往回跑,卻被身後的人一個縱躍攔了下來,那人照舊冷眉冷眼,只是嘴唇緊抿着,一瞧就是心情十分惡劣,是稍有不如意,便要打人的那種惡劣。
陳英對他的懼意自第一次見面開始,便存在心裏,雖說如今多少變了味,卻因着家中變故,多了幾分卑怯。
“你偷跑也罷,卻還要将自己折騰的這樣狼狽。”
陳英忍不住後退,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讷讷道:“成王殿下……這裏不是你該來的……”
他實在不想被對方瞧見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縱然先前的形象也不曾好到哪裏去。
只是他先前偷偷摸摸離府,打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主意,如今這幅樣子出現在對方眼前,倒有些苦肉計的嫌疑,即使根本就是對方自己追過來的。
可他唯恐對方誤會,許是人落魄至一無所有的時候,那些精神上的虛無缥缈的東西就變得格外重要起來,比如說,自尊。
他此時真是恨不得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再也不出來。
軒轅瑾卻是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動也不動,無形無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甸甸的,壓得人腰背都險些彎下。
陳英素來沒有什麽定力,被他看得頭皮發麻,下意識便要跑,他還記得繞個彎,免得撞上,卻仍舊被軒轅瑾拉住了手腕。
“你就光着腳回去?”
軒轅瑾語調沉沉,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很大,像是要生生捏斷一樣,而落在他腳上的視線仿佛帶了溫度,燙的陳英只是這麽站着,都要不穩當起來。
他垂頭看了一眼,倒是不曾察覺腳底硌得慌,他搖搖頭:“我回頭找……”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只忙着手上用力,一副要将手腕甩下來的架勢,拼命掙脫軒轅瑾的桎梏,軒轅瑾怕他傷了自己,只得松開,陳英拔腿就跑,連頭都不敢回。
軒轅瑾看着他的背影,眉眼清冷鋒利,整個人像極了出鞘的劍,寒意迫人。
貼身侍衛宣灏站的遠遠的,見此地早就沒了人影,自家主子還站在原地發呆,忍不住低聲提醒:“爺,咱們可要去陳家看看?屬下帶了金瘡藥。”
軒轅瑾側頭看過來,他鮮少有表情,目光也始終淡淡的,宣灏卻在對方這一瞥裏瞧見了贊許。
他連忙将懷裏的瓷瓶掏出來:“爺還是跟上去看看吧,現在的陳家,怕是沒人能記得給陳主子處理傷口。”
軒轅瑾想起陳英一背的紅腫印子,握着藥瓶的手不由緊了緊。
宣灏察覺他情緒不好,繃緊了神經伺候着。
“明天……”
他忽的開口,沒頭沒尾,宣灏琢磨了一會才勉強明白過來,這大約是想明天登門将人帶走的意思,便點頭答應下來,琢磨着先去置辦些禮品。
軒轅瑾卻仍舊站着沒動,他身形筆直,看起來像是一柄孤槍。
他不動,宣灏也不敢動彈,屏氣凝神,心髒都快憋爆了,軒轅瑾才開口,找就是沒頭沒尾的兩個字:“去查……”
宣灏立刻明白過來,他們爺是要替陳英出氣,他連忙彎腰應下。
軒轅瑾再沒有別的話,擡腳沿着陳英跑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陳家祖宅并未充公,只是至今也未放還至陳家人手中。
陳中梁去讨了一回,被縣令猙獰的嘴臉吓了回來,便再不敢去,如今一家十餘口蜷縮于陳家村廢棄的破屋裏,所謂夏日漏雨,冬日透風,實在是簡陋之極。
軒轅瑾遠遠瞧見陳英進了那破屋子,心裏便是一緊,這樣的屋子,說不得何時就要倒塌,實在是危險,然而陳英如今避他如蛇蠍,他也實在無可奈何。
興許當日,陳中梁的請求,他不該回絕的那樣不留情面,連帶着将陳英也推遠了些。
他低嘆一聲,捏緊了手裏的金瘡藥,到底還是轉身走了。
他身後才關門不久的陳家突兀的響起吵鬧聲。不多時,陳英便又出來了,仍舊光着腳,身上的衣裳也還沒穿整齊,倒是臉上又多了兩道血痕,像是被人撓的。
他蹲在門外,憤憤的錘了錘地,嘟哝道:“誰愛占她便宜,長得還不如我好看。”
陳英這雖然是氣話,卻也勉強算是事實,陳家幾位姑娘容貌上并不出衆,只自小教養得當,一身的書卷氣,倒是極少見。
而陳英這長相,卻是陳家難得的出挑的,圓眼,濃眉,鵝蛋臉,很是俊朗的男兒郎,只是半分書生氣也無,倒是以書香門第自居的陳家有些格格不入。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低低嘆了口氣,也沒心思再罵自家那小題大做的堂妹,和最愛興風作浪的嬸娘。
反正他是堂堂男子漢,在門外睡一夜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就這破屋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塌,讓我住,我還嫌棄呢!
陳英恨不得對着院牆踹兩腳,卻又怕這牆經不住,當真被自己給踹塌了,一番糾結猶豫,困意倒是湧了上來,夜裏睡着只覺得背上蟲子爬來爬去,癢的厲害,迷迷糊糊的想,下回幕天席地,好歹也得急着拿張草席。
他不是會記仇的人,第二天醒過來,便将昨日的鬧劇忘了,他推門進了屋子,竈房冷冷清清,他的繼母與幾位嬸娘堂妹們,沒一個有要起來做飯的意思。
許是在夢裏,她們還是陳家呼風喚雨的貴人。
陳英看着這破屋子,想着自己大概還有幾兩銀子,應當足夠另起一間屋子。
說起這茬,他心裏有氣,雖說幾個兄弟一起,确實有些擠,可難不成少了他一個,就能輕快許多?
往日裏瞧着各自冷淡的很,如今對上他,倒是難得的同心一致了。
不過就是欺負他沒娘。
他癟了癟嘴,想着搭起屋子來,自己住一間,寬敞又亮堂,到時候誰要來都不準。
正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陳為仕拄着拐杖走出來,罷官之事讓他飽受打擊,眼下瞧着,白發蒼蒼,垂垂老矣,只眼神仍舊犀利,常年居于上位的氣勢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磨滅的。
陳英瞧見這位祖父,心裏仍舊有些打怵,還想着趁對方沒回過神來,偷偷溜走,對方卻是咳了一聲:“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見了長輩不知道行禮嗎?”
陳英一面腹诽如今都落魄了,還要窮講究,一面卻又不敢違逆,乖乖的問了好,陳為仕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很快自他額頭的傷口上移開,落在他的腳上。
陳英這才想起來,自己昨天将鞋子丢在了河邊,眼下正光着腳,樣子應當十分入不得陳為仕的眼,正想說自己這就去找鞋子,就聽陳為仕問他:“昨日有貴客莅臨?”
陳英頓時心虛,慌亂的擺了擺手,一低頭卻是瞧見自己腳上,不知何時被穿上了一雙長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