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雨之中
兩人已經許久都不曾騎馬,從王府到皇宮這短短的路竟然也産生了一些意氣風發的錯覺。
可惜宮中不能縱馬,兩人在宮門開始只能步行,王夫人現在住在披香宮,兩人進了宮門,走了許久才入了北宮,宮門處也并沒有宮娥內侍等候,劉徹不由蹙了下眉頭,他不記得自己的母親是這樣不顧禮儀的人,然而韓嫣看起來卻沒有多少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劉徹心想,或許是這個世界本就在禮儀方面有所欠缺,畢竟連個人都能淩駕于皇權之上,少些禮儀,也不足為奇。
韓嫣熟門熟路的往前走,看樣子倒是來過不少次,反倒是劉徹的記憶有些模糊,他已經許久不曾走過這條路了,畢竟他登基之後王夫人就搬去了長信宮。
兩人走了足有兩刻鐘才到了地方,披香宮卻是大門緊閉,門口連個侍從也沒有,劉徹心裏有些不舒服,隐約意識到他的母親和韓嫣的關系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他握住了韓嫣的手,上一世他錯過了這個人,這一世,無論如何,他不會松手,無論對方是誰。
劉徹攔住韓嫣擡起的手,自己前去敲門,銅環扣在門扉上,裏面卻許久都不曾有動靜,劉徹臉上不由露出幾分怒氣來,将人宣來,卻又閉門不見,到底是什麽意思!
好在他還記得這是自己母親的寝宮,并沒有一腳将門踹開,卻硬生生的将門環給拽了下來,銅環墜在青石路上,「哐」的一聲巨響,裏面的人被這動靜給驚了一下,慌忙跑了過來,劉徹沉着臉瞪着漸漸打開的門扉,裏面的人未曾露面便一只腳踹了出來。
劉徹習武幾十年,縱使是突然之間遭遇襲擊,動作也絲毫不慢,一只手握住對方的腳腕,稍一用力,正打算廢了對方的腿,卻聽見韓嫣驚呼了一聲且慢。
劉徹并不是能被別人左右意志的人,但是如果這個人是韓嫣的話,他又确實是打算聽的,所以短暫的遲疑之後,他還是借着巧勁,将對方丢了回去。
披香宮內頓時一片大亂,隐隐聽見有人在喊快去禀告夫人,殿下受傷了之類的。
韓嫣快步走過來抓着劉徹的袖子,惶急的上下打量他,劉徹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撫的搖了搖頭,忽然又沉下臉問道:“這就是朕……孤的胞弟?”
韓嫣點點頭,低聲勸撫他:“殿下莫急,小殿下性子調皮了些,沒有壞心思,何況……”
韓嫣握緊了劉徹的手,聲音又低了兩分,“夫人一直将他養在跟前,難免偏愛些,殿下……”
韓嫣還未曾說完,披香宮突門突然大開,剛才被劉徹丢回去的少年再次打開門,惡狠狠地丢了一盆偌大的盆景出來。
劉徹一攬韓嫣的腰,抱着他往旁邊避了避,門裏的少年卻不依不饒的再次丢出一盆,韓嫣一腳将它踢開,那盆景便撞在披香宮的宮門上,砸成了碎片。
“韓嫣,你好大膽!孤賜的東西你也敢躲!”
少年掐着腰兇悍的瞪着他們,他眉眼和劉徹倒有幾分相似,可惜眉宇間全是帶着幾分無辜的兇惡,仿佛人命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個玩意兒,生生死死,還不如他的喜怒重要。
劉徹雖然窮兵黩武,晚年卻是幡然悔悟的,最看不得人草菅人命,而眼前這個他的胞弟,卻恰恰觸了他的忌諱。
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他竟然敢欺辱韓嫣!
劉徹覺得自己這個做兄長的有必要教導一下自己的兄弟,何為仁,義。
只是不等他動手,披香宮裏再次熱鬧起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遠遠的傳過來:“我兒!誰敢傷我兒!”
中年的宮裝婦人在衆多宮人簇擁下疾走而來,步态卻仍舊端莊的。
劉徹微微一愣,眼前這張還算得上是年輕的臉和記憶中那張完全蒼老的面容逐漸合并,仿佛幾十年的滄桑就在這短短幾步中走完,白雲蒼狗,如此匆匆,劉徹心裏竟然也止不住的一酸。
母親……
一見王娡,少年立刻收斂了方才有些嚣張的模樣,嘴角一撇,露出委屈至極的模樣來。
王娡果然心疼,将他摟緊懷裏好好的安撫一頓,随即柳眉倒豎,厭惡又狠厲的目光落在韓嫣身上:“賤人!你敢欺辱我兒,誰給你的膽子!”
韓嫣握了握拳,微微垂首,只做沒聽見,他總不能真的和這個女人計較。
至于行禮這回事,就當他忘記了吧,不然又是半天不能起來,這後宮的女人,要磋磨一個人,手段當真是數不勝數。好在他是個男子,忍一忍也就過了。
劉徹卻是忍不住,稍一用力便将韓嫣拉到了自己身後,他仍舊記得王夫人即使不喜歡韓嫣,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孰是孰非,衆目睽睽之下自該有公斷,豈能因一家之言定論?”
劉徹直視着王娡,這是他的母親,也不是他的母親,然而若是可以,他希望他們可以相處的比上一世和睦一些。
前世,他們中間橫着韓嫣的屍體,縱然他能給對方一個女人能達到的最高榮譽,卻也沒辦法再真的心無芥蒂的和她相處。
雖然在對方死去之後,他也曾覺得遺憾,卻也知道,只能如此了。
他到底還是太在意韓嫣,雖然他明白的太晚太晚。
王娡擡眼看他,神色有些意外,眉頭微微擰起,似乎是在想他是誰。
然而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她懷裏的少年便撒起嬌來,扯着王娡的衣袖告狀:“母親,母親,就是這個人打我,腳腕都腫了,可疼!”
王娡心疼的蹲下身去摸他的腳腕,見果然腫了起來,頓時對劉徹也怒目而視起來,斥罵道:“哪裏來的以下犯上的混賬,還不與本宮抓起來!”
劉徹愕然,這真的是他的母親?緣何将他忘得這般幹淨……
“誰敢!”韓嫣斥了一句,安撫的握了握劉徹的手,眼睛卻不敢落在他身上,大約是覺得看見這個男人狼狽,他會更難受吧。
“這是膠東王殿下,誰敢放肆!”
衆人齊齊一愣,倒是那少年先回過神來,從王娡懷中跳出來,指着劉徹的鼻子罵道:“哪裏來的大膽奴才,沒人告訴你膠東王是個傻子嗎?你冒充誰不好,冒充一個傻子,你也傻……”
少年話未說完,韓嫣已然跨前一步,一掌打了下去,「啪」的一聲脆響,不止少年愣住了,連劉徹和王娡也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是你兄長,你怎敢,怎敢如此,出言不遜!”
韓嫣氣得發抖,臉色鐵青,恍然間,身上竟有幾分煞氣,驚得少年連連後退,最後一頭撞進王娡的懷裏,大哭起來。
王娡立刻回神,擡手給了韓嫣一巴掌:“你你你,好好好,當着本宮的面都敢欺辱我兒,來人,把他給本宮送去暴室,本宮就看你還有什麽能耐!”
劉徹在王娡動手的時候便察覺,但是仍舊晚了一步,他看着韓嫣白皙的臉頰上那紅彤彤的五指印,心疼的無以複加,剛才不曾被生母認出來的悵然被這心疼一襯,已然不值一提。
幾個內侍圍在韓嫣身邊蠢蠢欲動,劉徹面無表情的掃了一眼,幾人不由戰戰兢兢的後退幾步,卻礙着王娡就在身邊,不敢退遠,看起來十分為難。
王娡看着眼前出現的劉徹也是微微一愣,眼底有幾分尴尬和狼狽,頓了頓才開口:“徹兒……”
劉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喊不出母親這兩個字來,大約是她對韓嫣的态度,或者是她對自己的态度,又或者是她身上那截然不同的氣質,劉徹已經很難把她再和前世那個蒼老的女人聯系在一起了。
這一刻,劉徹猛然發現,無論這個世界和前世的大漢多麽相像,他們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對自己的胞弟沒有任何憐惜,對這個名義上的母親,也沒有一絲儒慕,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沒有一點真實感,如果不是韓嫣……
他只是為了韓嫣而來,前世的劉徹死了,他的一生有功有過,除了韓嫣,他不曾對不起誰,該還的都已經還了,還不了的,也只能欠着。
而這一世,衆叛親離,唯一守着他的人是韓嫣,他唯一欠了的人還是韓嫣。
所以這一生,只想為韓嫣而活。
讓漢武大帝見鬼去吧!
這一番心裏變化,王娡自然不知,但是眼前這個年輕男子的沉默給了她太大壓力,這份壓力連他懷裏裝哭的少年也感受到了,聲音不自覺的就逐漸小了起來,直至最後徹底安靜。
“你不能進宮,母親又不能出去,許久不見,一時沒認出來,別怪母親。”
王娡說着伸手來拉劉徹的手:“讓母親看看,今日出來,這是大好了嗎?母親問過禦醫,說是時好時壞的,這麽多年,總算是有了好消息,真是大喜事,讓母親好好看看,實在是想殺了母親……”
劉徹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卻緊緊握住韓嫣的手腕,他能感覺到韓嫣在不安。
“在外面圍着像什麽樣子,快快,進去說,對了……”王娡拉着劉徹往前走了兩步忽然頓住,将少年拉倒跟前來,“他年紀小的時候不曾出宮,你們還沒見過,這是你弟弟,單名一個馳字,馳兒,快與你兄長見禮。”
劉馳不情不願的對劉徹彎了下腰,王娡不甚滿意,但見他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想一想還是罷了,自家人,講虛禮做什麽。劉馳卻在這時候側了側臉,那被韓嫣掴紅的側臉便撞進王娡眼裏。
王娡眼中怒氣一閃而過,卻又死死壓住,聲音冷淡道:“咱們娘仨說些體己話,王後就在外候着吧。”
劉徹眸色一沉,握着韓嫣的手微微一緊,韓嫣反倒笑起來,劉徹對他的在乎,讓他心裏無比熨帖,即使被下了臉子,也不覺得多麽難捱。
他把手從劉徹手裏掙出來,對着劉徹搖了搖頭,而後對王娡彎腰行了個禮,恭敬的應了聲。
他早已習以為常,不過就是在外面吹吹冷風,數九寒天他都挨過來了,現在已經到了春天,縱然還有些春寒,對他而言,也實在不值什麽。
看着劉徹三人的背影遠去,韓嫣覺得心裏松快了一些,他想到底母子連心。
如今劉徹大好,宮內有王夫人扶持,就算不能如前世一般掙得皇位,得一個封地,一生平安富足還是可以的。
就在韓嫣暢想未來的時候,劉徹卻黑沉着臉走了出來,周身氣壓極低,連韓嫣都有些受不了,卻還是強撐着迎上去:“殿下……”
劉徹将他抱進懷裏,披香宮裏傳來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王夫人略有些尖銳的聲音傳出來:“本宮只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韓嫣愕然,回頭看了一眼披香宮,然而那黑沉沉的大門已經毫不留情的合上,那厚重的顏色讓韓嫣有種錯覺,仿佛是眼前陡然升起一堵高牆,他和劉徹再也翻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