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涸澤之魚
揮手讓小厮退下,劉徹一個人呆了一會就有些受不了了,他寂寞了太久,有時候便會産生天地間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凄涼感,先前只覺得寂寞,現在想起來,竟然會有種很濃重的後怕,他很想見韓嫣,最好一刻也不離開。
可是整座王府一共也沒幾個下人,劉徹沿着王府裏平整的大路走了許久,都不曾看見一個人,剛才那個小厮也不見了影子。
劉徹四處看了一眼,只覺得入目的這些景色竟然頗為凄涼,偌大的院子只草草整了整,沒有一絲的規制,不曾有花草,亦不曾建樓閣,唯一的好處大約就是打理起來實在是方便。
而整座府邸除去一片光禿禿的堪稱荒地的平地之外,唯一的能稱作是景色的地方,只有遠處泛着銀光的一座湖了。
湖邊堆了不少石頭,像是不曾用完就半路丢棄了,劉徹走近,意外的發現這湖竟然圍了欄杆,比起其他地方的荒蕪來說,實在是有點格格不入。
但是在劉徹觸手摸上那欄杆的時候,恍然想起來,自己竟然曾經不小心跌進去過。
韓嫣……
劉徹臉色變了變,心裏的感受有些複雜,一面覺得叱咤風雲的自己竟然曾經成了一個傻子,還被韓嫣給看見了,臉上有些挂不住;
一面又覺得,韓嫣對自己果真是好到了極致,即使自己一無所有,成了個傻子,他也不離不棄。
劉徹的胸口隐隐疼起來,前世,韓嫣把一生都給了自己,最後卻落得那樣一個下場,所謂死不瞑目,大約是如此。
終究是自己虧欠他太多。
劉徹嘆了口氣,周遭突然起了風,借着風力,隐隐有說話的聲音傳過來,劉徹忖着是韓嫣的聲音,便循着找了過去,換做其他人他是未必聽得出來的,畢竟聲音太細微,若不是借助風力,能不能被察覺都說不準。
可他已經将韓嫣放在腦子裏想了幾十年,記憶與時間的磋磨,讓關于韓嫣的東西,再怎麽變化,也仍舊讓他熟悉無比。
與其說是因愛成癡,不如說是執念太深,韓嫣與他而言,早已不是一個愛人,一個臣子那般簡單,融入骨血的思念,早已将那個男人打磨成了他的精神,他的血肉,他的未來。
那一堆亂石後面果然是韓嫣和一個六旬老人站着說話,劉徹定了定神才漫步走過去,韓嫣正用驚奇的語氣和老人說道:“這池子當真能種植出玉節來?便是菡萏的根莖嗎?”
老人點點頭,剛想說什麽,一擡眼看見隔着幾步遠站在韓嫣身後的劉徹。
頓時一驚,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來,手掌下意識的摸了摸肚子,腳步不受控制的就打算後退,韓嫣連忙拉了他一把:“當心……”
劉徹猜着大約是自己不知事的時候将人吓着了,而且他素來對老者是尊重的,便露出一個淺笑來,只是對方終究只是個庶民,他也不好多做什麽,免得真的把人吓到。
韓嫣已然察覺到身後有人,在劉徹走過來的時候便回頭看過去,見他這樣溫和的臉色,神情有些怔然,眼底還藏着幾分悵惘。
劉徹擡手遮住他的眼睛,現在的韓嫣,總讓他覺得身上罩着一層愁緒,只是看着,就讓人忍不住的心疼。
“在做什麽?天涼,也該多加件衣裳。”
手掌順着韓嫣的臉頰慢慢落下來,擱在他肩膀上,輕輕的捏了捏他的肩膀。而後稍一用力,将韓嫣攬進自己懷裏。
韓嫣白皙的臉上鍍上一層緋色,然而那色彩卻又很快消弭,他張了張嘴,似乎有些難堪,嘴唇不自覺的抿起,卻還是說了出來:“孫大叔說這池子裏能種些玉節,這池子不小,多少也是一番收益。”
劉徹一愣,他自小出身高貴,從來不曾為錢財發過愁,韓嫣自然也該是如此。
卻沒想到,現在的自己竟然如此窘迫,竟要靠與民争利才能過活。
韓嫣顯然也覺得這般做法有些不妥,俊秀的臉微微發紅,頗有些窘迫。
劉徹又捏了捏他的肩頭,隐約想起前世的時候,韓嫣過得是怎樣的生活,「苦饑寒,逐金丸」,那是怎樣的意氣風發。
前世的韓嫣縱然體恤庶民學子疾苦,以金丸資助,卻從來沒有真的感受那樣的困境,現在進了他的門,成了膠東王後,卻要被生活所累,困在這樣的泥淖之中。
劉徹不會問他值不值,這樣的感情,能得到乃是上天垂簾,他在不會讓任何人有一絲機會,破壞這份美好。
“非一朝一夕便能成事,莫要太勞心。”
韓嫣偷偷擡眼看着他,有幾分小心翼翼,見他真的沒有其他意思,才微微放下心來,點了點頭:“是臣急躁了。”
然而他是什麽樣的人劉徹再清楚不過,大約是府裏真的過不下去了。
一個男子嫁出去本就為韓家蒙羞了,即使生活窘迫,他也是沒那個臉再回去求助的。
何況,當初韓家嫁子,也是下了血本的,半個韓家都給送了出來,只怕這個嬌寵的長孫受辱,卻沒想到,韓嫣終究還是落到了這個地步。
“就算要做,也不能你自己張羅,成什麽樣子,着人去尋個合适的人來。”
韓嫣從劉徹懷裏掙出來,有些意外的看着劉徹,眼底竟然有些驚喜,劉徹輕嘆了口氣,忍不住摸了摸韓嫣的臉,覺得對方似乎有些瘦,前世臂彎間那輕的不可思議的重量仿佛重新回到了手裏,劉徹像是被燙了一下,略帶幾分慌張的松開了手,視線移到靜谧的湖面上,轉移了話題。
“既然孤已大好,也該去宮裏給母親請安。”
劉徹其實并沒有多麽想見王娡,一來他仍舊對前世對方逼死韓嫣之事耿耿于懷;
二來,他還記得自己似乎是多了一個胞弟。
不過,現在生活這般窘迫的話,他的生母見他大好,多少也會賜些東西下來,多少也能緩解一二。
至于韓嫣,他大約只會自己撐着,向別人求助,恐怕是做不到的。
果然,聽劉徹這麽一說,韓嫣神色立刻不自在起來,卻還是硬着頭皮争取道:“殿下母子相見,大約有不少話要說,臣還是不去了吧?”
劉徹看了那老人一眼,老人一抖,「碰」的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韓嫣一愣,連忙回頭去看,有些莫名其妙的将老人扶起來,又回頭看了看劉徹,見他臉上沒什麽表示,便讓人先下去了。
“殿下……倒是真的大好了……”
韓嫣語氣中有些喟嘆,他眼裏的劉徹素來都是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莫名其妙的把人吓跪,實在算不上什麽事。
劉徹卻有些哭笑不得,只是臉上看不出來,他伸手将韓嫣拉的離自己近一些,撿起了剛才的話題:“同去吧……”
韓嫣眉宇間的憂慮一閃而過,卻還是答應下來。
他從來不懂得如何拒絕劉徹的要求,再荒唐的事,只要對方堅持,他便只有順從一條路可走。
劉徹也想起這一點,想起他前世明明對王夫人很抵觸,卻還是費盡心思去找金俗,讓他們母女相認,卻沒想到,王夫人并沒有一點要領情的意思。
還不等兩人收拾好,宮裏來了內侍,說王夫人召韓嫣進宮。劉徹有些意外,前世王夫人很不喜歡韓嫣,難道這一世改變了态度嗎?
內侍的态度不冷不熱,看不出有什麽特別來,只是在王府長史塞過去一個錢袋的時候。
掂了掂,臉上露出幾分鄙夷來,卻還是說了幾句廢話,沒什麽意義。劉徹見慣這些,知道對方這是嫌棄錢少,等着他們再送一些。
若是他當真只是這個年歲,忍一忍便過去了,可惜他做了幾十年皇帝,唯我獨尊的念頭已經根植在腦海,怎麽能容得了一個奴才在自己面前放肆!
“既然不想說,那就永遠閉嘴吧!”
劉徹陰冷的看了一眼內侍,內侍先是一愣,扭過頭來看了一眼劉徹,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發現自己已然跪在了地上,下身濕了一片,騷氣直沖上來。
王府長史連着後退幾步,有些嫌棄的瞪了內侍一眼,回身對着韓嫣行了個禮:“王後還是帶着殿下換個地方吧。”
他是韓嫣帶來的人,因着劉徹一直癡傻,自然以韓嫣為尊,他至今不知道劉徹已經大好,見內侍被吓成這樣,一時沒分清是誰在說話,只是難免驚訝,今日王後真是好霸氣。
劉徹帶着韓嫣走遠一些,垂眼看了一眼內侍,而後看了一眼長史:“去備攆駕吧。”
長史這是才反應過來,驚愕的看着劉徹,然後又看向韓嫣,嘴唇動了動,看樣子竟然像是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韓嫣點點頭,示意劉徹當真是大好了。
長史連退幾步,忽然大笑起來:“公子,公子,你的苦日子總算到頭了!”
韓嫣有些不悅,擡眼看了看劉徹,生怕這句話會讓他不虞,劉徹安撫的握了握他的手,心底卻有些茫然,韓嫣,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小心翼翼了……
明明他們小時候追逐嬉鬧,是從來不會顧及身份的。
長史笑夠了才停下來,苦着臉小聲道:“府裏的人手……”
韓嫣一愣,劉徹明白過來,這是說擡攆駕的人手不夠了。也是,他平素都不出門,養着閑人做什麽呢,府裏本來就入不敷出。
“也罷,去弄匹馬來……”劉徹想一想又補充了一句,“好壞不拘。”
長史臉上立刻露出笑容來:“這個有,這個有,下臣這就去準備。”
韓嫣看着他跑遠的背影,有些無奈,低聲和劉徹告罪:“殿下莫怪,韓城是臣的奶兄,規矩上的錯處,是臣不曾教導好……”
“韓嫣。”劉徹打斷他的話,明明前世他登基之後兩人都不曾這般守規矩,現在這稱呼卻生疏許多,“孤……我想,我們既是夫妻,就不該這般疏離。”
韓嫣有些茫然,片刻之後才遲疑道:“不合規矩……”
劉徹便緊緊的握了握他的手,借着力道把人拉倒懷裏,重複了一遍:“不要這般疏離。”
韓嫣僵着身體被他抱了一會,有些無奈的嘆口氣:“好……”
劉徹忍不住更緊的抱住他,韓嫣韓嫣,你這般待我,若沒了你,我該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