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你還是随朕同乘吧
天熙五年三月二十三日,玉安南門,萬人空巷。
有初次游學來京的士人,滿懷激動的跨過西華門,發現迎接自己的,不是令人神往多年的帝都繁華,只有寬闊的街市,因了無人煙,而更顯空曠。若非兩側店家都笑容滿面,士人幾乎以為自己誤入了鬼城。
“掌櫃的,不知玉安今日有什麽忌諱?街上怎麽沒人呢?”走過數條街道,都是喜悅與冷清交雜的詭異氛圍,不明所以的士人,終于耐不過忐忑。
“郎君才來京城吧?哪裏有什麽忌諱,是大喜呢!十天前宮裏就傳出消息,榮樂王他老人家還活着!今天榮樂王要和聖上一起回京,大家都去南門瞧熱鬧了,你沒見街上到處紮着彩樓?榮樂王他老人家真是大華的福星啊,他一回來,聖上也大安了,真是高興!可惜我得守店,不然也去沾沾他老人家的福氣!郎君瞧着是讀書人……”
榮樂王回歸的消息讓玉安興奮了十來天,城西的掌櫃,半天沒有生意也不發愁,只是苦于無人說話。見人發問,他紅光滿面的打開了話匣子,可惜那位“讀書人”,聽見榮樂王活着,整個人都懵了。回過神來後,他留下一句“我也去沾福氣。”就火急火燎的趕往了南華門。
“嘿!現在去有什麽用!朱雀門大街的茶樓酒店,十天前就沒座了!”掌櫃嘴上這麽嘀咕,視線掃過街上紅紅火火的彩樓,卻愉悅的眯了眯眼。他是玉安的老人了,尤記得三年胡賊和僞衛國一同作亂的惶恐,也記得陛下班師時的黯然,完全不像一支大勝之軍。如今榮樂王他老人家吉人天相,總算能補回當初那份喜氣了吧。聽說西疆又在打仗,聖上和榮樂王回來,西武也該老實了吧。最好讓榮樂王他老人家把興威也拆了,看西武人還怎麽鬧騰……這樣安安心心的太平日子,真好啊。
從皇宮南門朱雀門至玉安城南華門,早已清道戒嚴,甲士林立,只有兩側樓閣上人頭攢動,翹首以盼。這樣的日子,還能在此占得一席之地的,大多非富即貴。與朱雀大街相交的各個街口,也早已擠得水洩不通。
許多希圖瞻仰聖駕和王駕的平民,只能出城守在官道旁。更有甚者,還有一些百姓将死而複生的榮樂王視作了活神仙,為了表示虔誠,他們遠遠跟在郊迎的百官隊伍後。另有周邊的鄉民也趕過來湊熱鬧,三十裏郊迎路,扶老攜幼,也是一片人山人海。
日中時分,三聲鼓響,靜候多時的百官命婦打點起精神,将士嚴陣以待。不久之後,旌旗招展,罕畢如雲,羽葆華蓋在禁衛的的擁簇下,自官道盡頭莊嚴駛來。
“臣等恭迎陛下還京!”
天子之車遲遲沒有回音。衆臣面面相觑,尤其參與了“宮門之亂”的人,難免憂懼。
雖然太上皇将天子私自離京的罪過攬在了自己頭上,終究還有隐患。長孫敬想趁着群臣不安的機會将此事徹底揭過,微思片刻後,高聲道:“臣恭迎陛下還京,恭賀吾皇聖體康愈,大華萬福!”
從天家父女往年的行事規律來看,那天跪逼大華門的事,不至于讓世家傷筋動骨,但若是硬碰硬,結果就難說了。而且世家不管私下怎麽無恥,面上都是要臉的,只為衆多平民在不遠處,他們就不可能當衆犯上。幾位世家掌門人早就已經達成了伏低做小的共識,有長孫敬領頭,他們也很快響應。
“恭賀吾皇聖體康愈,大華萬福!”
齊聲響起的恭賀康愈,等于衆臣都放過了天子私自離京的問題,然而聖駕依然靜默無聲。
随着時間的推移,有家族撐腰大世家子弟,尚可保持鎮定,前段日子參與投機的無權勳貴與庶族官員,多人滲出了冷汗。
一陣舒爽春風拂過遼闊的郊野,跪在長孫敬身側的右相韓欽,卻只覺悶窒不已。韓欽在前段日子的風波裏,選擇了觀風望色。他本以為,憑着自己庶族第一人的資歷,就算陛下攜榮樂王回歸,也不會輕易舍棄他。今日見了下馬威的力度,又有些不敢确信了。
“皇夫攝政王随朕返京,諸卿視而不見嗎?”
局促不安的時間總是分外漫長,韓欽胡思亂想了許久,才聽見禦前侍從轉述聖語。得知陛下是不滿皇夫受怠慢,韓欽如蒙大赦。他與翼王府有舊,有意對榮樂王示好,更想借此對陛下示好,搶在長孫敬前面說道:“恭迎皇夫攝政王還京!”
孫勳暗恨。韓欽的補救,默認了之前對皇夫攝政王的“視而不見”。而百官對皇夫攝政王的視而不見,歸根究底,必是禮部失職。孫勳實在不想違逆聖意,可作為禮部尚書,卻不得不搶在衆臣響應前回禀道:“禮部尚書、參議政事臣孫勳啓禀陛下,皇夫攝政王冊禮未行,不合郊迎之禮。皇夫殿下從尊于陛下,臣等萬不敢輕慢,望陛下明鑒!”
“三年前,就已明旨冊立皇夫,昭告天下。朕記得,太上皇前些日子還讓禮部完備皇夫儀禮。皇夫攝政王攜大功而回,本應隆禮。連郊迎之禮都疏忽了,你們禮部就是這麽辦差的?”
孫勳毛骨悚然。他萬萬沒想到,陛下竟在郊迎禮上當衆問罪!
長孫敬也沒想到,陛下此次如此強硬,當着百姓的面問罪重臣。長孫敬怕孫勳犯糊塗,提醒道:“孫尚書,還不認罪?”
“臣糊塗,臣有罪。”孫勳固然可以拿着大禮未行辯上一辯,但是事到如今,可見陛下一點也不再顧惜孫家的臉面,他就算能辯贏,又有什麽意思呢?只會越發招惹天家的厭惡。
冊榮樂王為皇夫這件事,因為其失蹤,難以用常理定論。從情理上來說,這位早就該住進宮城了,的确當得起郊迎之禮。有陛下發話,尚書也認罪,禮部衆臣辯無可辯,全跟着擺出了認罪的姿态。
因長孫蓉之事,長孫敬對君逸羽的回歸感想複雜。只是一場郊迎禮一波三折,耽誤了太久,長孫敬身為左相,不得不抛開私心,帶着衆臣叩首道:“恭迎陛下還京!恭迎皇夫攝政王殿下還京!”
千呼萬喚始出來。羽扇在禦車前合而複張,一黃一青兩道人影,走出了車門。
先後兩道“平身。”從同一處傳來,長孫敬起身後偷眼去看,才發現君逸羽也是從禦車裏出來的。長孫敬想到長孫蓉,眼底閃過了一抹憂慮。
此外,長孫敬還注意到,陛下只穿了龍紋常服,君逸羽的青袍,更是連親王禮制都遠遠不及。從前的陛下,面見百官時,何曾穿過便服?長孫敬暗自僥幸。早在北伐大勝時,一切就已經不一樣了。如今看來,他選對了。
“朝廷諸禮儀制,由何司執掌?”君天熙問孫勳。
“回陛下,是儀禮司。”
“禮部儀禮司郎中臣肖崛失職,請陛下治罪。”早在聽說天熙帝健在時,肖崛就知道自己的仕途完了,只是沒想到,陛下還沒進京,就開始問罪了。早一日知道結果,也好早一日安心,肖崛願賭服輸。
“孫勳連禮部都顧不住,罷參議政事銜。肖崛革職為民,儀制司其餘人等,着有司依律論處。”
孫勳罷政在意料之中,他只希望孫家的罪責,不要牽連全府。
肖崛暗暗松了口氣。他們秦州肖氏,雖比不得四姓五家,卻也是數得着的世胄名門。既然仕途無望,與其沉淪下僚,倒不如另尋他路。只要這條命還在,身為肖氏嫡子,治學也好,隐逸也罷,總不至于一生籍籍無名。他日時來運轉,或有起複之機,也未可知。
君天熙對趙羽笑道:“他們沒給你備車呢,你還是随朕同乘吧。”
明明是不管怎樣都打定主意同乘。趙羽眼底藏笑,目不斜視的應了。
幾位離得近的重臣聽見君天熙言笑晏晏,簡直懷疑自己的耳力。華朝太*祖時期,就常與皇後同車。如今禮部才吞了一顆硬釘子,對陛下召君逸羽同車之事,自然無人再多生事端。倒是親眼見識了陛下與榮樂王的親昵,讓許多心懷猶疑的官員不得不重新審視女帝,乃至朝局。
武官這頭,倒是不少人笑開了。就說呢,當年唐晙叛亂稱帝,陛下都能對衛國公府信重如初,又怎會對翼王府過河拆橋?果然是那些酸書生心思龌龊。
在君天熙降路後,金根車就及時來到了帝側。太仆寺卿肖恢執辔正立,眼見君天熙準備登車,才把心落回肚子裏。他不只一個嫡子,倒不是牽挂肖崛的性命,只是見了陛下的陣勢,生怕她大殺四方。畢竟,陛下若是毫無顧忌,理由都是現成的——太上皇被氣病了。屆時,肖氏首當其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