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豈有如此問安之理?!】
一場皇子大葬,玉安沒了歌舞管弦,分外蕭索落寞。局中人方知,這份冷清之下,早已暗潮翻滾。
潘寧在宮裏忙了近一個月,直到三月初五小皇子入土為安,他才重回府邸。幾乎是他前腳才進門,後腳便湧來了絡繹不絕的拜帖。
幾張分量十足的拜帖,讓潘寧志得意滿的笑了。當初潘辰将愛子潘佐推上皇儲夫的位置,着實是一步妙棋。可惜,潘辰父子太心急了,熱豆腐沒吃着,反而成了人家的盤中餐。好在,這盤熱豆腐還在他們信州潘氏手上,而如今,終于不燙嘴了。
身為世家子弟,潘寧一直知道,那對天家父女,器重寒門子弟。但是寒門、勳貴、世家之間,乃至寒門與寒門,勳貴與勳貴,世家與世家,種種平衡,不是幼主能掌握的。太上皇春秋已高,若不依靠父族,誰為皇長子保駕護航?
聽說小公主都被送出宮了,也不知陛下到了何等地步。君天熙……倒真是個人物。只是女人的身子骨,終究是太弱了,一趟親征就一病不起,打散了胡人又有什麽用呢。潘寧很想告訴宮裏,其實不用為公主安排後路。歷朝歷代的皇族,沒有幾個好結果,而傳承千年的世家,卻能累代顯宦,何必當王莽?再說了,不是有莒人滅鄫嗎。
潘寧興高采烈的迎來送往時,深宮中的君承天剛好也在開懷大笑。老天有眼,羽兒竟然還活着!有她在,外頭那些混蛋,再也不能造謠說鳥盡弓藏了!羽兒真是熙兒的福星!
君承天将君逸羽視若親孫,得知她死而複生,本就喜出望外。兼之深知榮樂王的回歸,能助愛女立于不敗之地。豁然開朗的形勢,讓君承天容光煥發,連身上的暮氣和病态,都為之一收。
哥哥,我最近時常夢見你,是你在天有靈,送羽兒回來幫我們嗎?君承天想起君逸羽當年對君天熙立誓效忠的情景,眼現淚光。他的奶兄,護助了他一生,連給子孫的臨終遺言,都是在關照他。君承天有時覺得,也許就是因為君承康對他太無私,君康逸才會隐瞞女兒的真實性別。
卸去心頭壓力的君承天,大喜複大悲後,又委頓了許多。
尚安身為太上皇身邊的內侍總管,閱歷豐富,情知病中之人不宜大喜大悲,只是他不知道密信的內容,不好掃君承天的興,等君承天面露倦色,他連忙上前服侍,“上皇陛下,容老奴多嘴一句,您接到陛下的信高興,也得顧惜聖體。要不,召太醫來瞧瞧脈?”
“讓張睿來。”君承天首肯。
“是,奴才這就派人去。”尚安一愣,随後大喜。華朝的內侍一般不涉政務,但尚安身為君承天的心腹總管,對外頭的困局,多少知道一些。上皇陛下一直不願暴露病情,本只讓太醫請平安脈的,如今不僅肯召太醫,還點名要院正過來,那定是有了轉機。結合君承天之前的喜悅,尚安猜測,也許是陛下快還宮了。他一身榮辱全系在君承天身上,只求他千秋萬年,早就想讓他好好看病了。如今心想事成,真是謝天謝地。
君承天将尚安的乖覺瞧在眼裏,只是不以為意的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需要養病,如今不需要繼續強撐,他也不準備再強撐了。等他稱病不出,宮外不知會鬧出怎樣的花樣,正好先借尚安之嘴,給身邊人發發定心丸,以免人心生變。
三十年前,華朝繼怠政的高宗安承帝後,迎來了勤政愛民的承天帝,将半月一朝,改回了每日坐朝。及至君承天退位為太上皇,繼立的天熙女帝,也延續了父皇的勤政之風,直到天熙三年,左相長孫敬提出天下無事,可改五日一朝。代理朝政的太上皇,同意了這個建議。
天熙五年三月初十,本該是常朝的日子,太上皇宮裏卻傳出了因病辍朝的旨意。比起宰輔議政的高效,朝會更多的是一種禮儀性的典禮,本來天子偶爾免朝一次,不算什麽大事,但讓人惶恐的是,皇位上正經坐着的那位,兩年多都沒有出現了,一直是太上皇代理政務。朝野早有陛下病重的傳聞,加上連親子去世,陛下都不曾露面,如今連太上皇也病了,這……真是要變天了吧……
長孫敬周身一冷,感覺待漏院裏陰風陣陣。如今這情形,若非萬不得已,太上皇必會堅持理政。前幾天就聽說太上皇召了太醫,這兩天連宰輔議事都擱置了,莫非連太上皇也倒下了?皇長子才十一歲,又是潘氏之子啊……我長孫家與世族分道揚镳,竟然又賭錯了嗎?本以為天家有兩位陛下,定是十拿九穩,怎麽可以如此時運不濟!蓉兒不是說陛下只是心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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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寧點頭,一位出身世家的郎官見了,心領神會,站出來痛心疾首的號召道:“陛下久病不朝,幸有太上皇執掌乾坤。如今連太上皇都病倒了,陛下的聖體也不知如何,我等身為人臣,怎可不聞不問!諸位同僚,肖某不才,空有憂國之心,敢請同道之人,共往大華門,詣闕問安!”
“胡鬧!陛下和太上皇,病中正需靜養,你們若是心系社稷,回衙理事才是正經!”
“左相此言差矣,國不可一日無君,身為臣子,問安也是應該的。”長孫敬剛剛呵斥,潘寧便攔了上來。
“豈有如此問安之理?!”
早在聽說太上皇傳喚太醫時,以潘寧為首的世家聯盟,就已經排演好了今天這一出好戲。那位肖家的郎官自願當探路石,早就拿定了富貴險中求的主意。趁着潘寧阻攔長孫敬,他一呼百應,當先沖出了待漏院。
“天子乃萬民父母,聖躬為天下所系。民間謠言喧嚣,我等身為公相,值此中外憂惶之際,更該以身作則,敢為人先才是,怎可落于人後?本公也将往大華門,幾位相公和國公,可有人願與潘某同去?”
“宮禁不容輕踐,我等身為宰輔,當為君分憂,斷不可率衆犯禁,定國公慎行!”長孫敬深知,家族的清名,才是他們長孫世家的立身之本。潘寧大張旗鼓,除了驗證禁中虛實,未嘗沒有對百官投石問路之意。當此鑒定人心之時,他身為左相,不可有半分猶豫。否則……蓉兒與榮樂王的事,沒有真憑實據,只是細枝末節。而我身為長孫家的族長,還坐在左相的位置上,若改換門庭,不僅讨不着好,更會自毀長城。
“左相說得是!若有人在大華門喧嘩,我龍骁軍絕不答應!”周國公孟勁是個直腸子,懶得與潘寧虛與委蛇。天熙元年宗室謀反,暴露了禁衛的缺陷,後來,君天熙将其打整重編,改置為親衛十軍。龍骁軍脫胎于原本的左金吾衛,孟勁為龍骁軍統領。而大華門外,恰由龍骁軍值守。
“左相和孟公多慮了,大家都是一片愛君之心,怎會攪擾宮禁。我先走一步了。”廟堂之上的站隊,不僅關系前程,更可能牽連身家性命。潘寧無意在大庭廣衆之下逼人抉擇,拱拱手就當先走了。
“老鄒,他們文官在鬧什麽,我怎麽看不明白?陛下總沒有消息,我這心裏都沒底,去幾個人問問也好。周國公職責在身,怕他們在大華門吵鬧,是應該的。可左相為何不贊同呢?”郭豪是位不擅長動心眼的猛将,他與高平侯鄒昌私交不錯,很自然的對他咬起了耳朵。
“我們做武将的,最重要的就是忠于君命。是陛下親自把國事交給太上皇的,沒聽太上皇讓我們照常理事嗎?随他們說什麽,都與咱們無關。陛下讓你訓練北營禁軍,是對你的信任。北營當年可是翼忠王領管的,你的兵練好了?”鄒昌一番話堂堂正正,音量也沒有壓低。
幾位支着耳朵的武官,聽完若有所思。
參與過北征的高級将領,都親眼看到過陛下的眼淚,不懷疑君天熙過河拆橋,而是擔心風雲突變。聽到鄒昌的“忠于君命”,他們想到手上的實權,眼神回複了堅定。
“唉!”郭豪倒是嘆了口氣,“一說老翼王,我就想到了榮樂……皇夫攝政王。瞧我這笨嘴,還沒叫順口。”郭豪拍嘴,繼續感嘆道:“轉眼都快三年了,當年在漠南,殺敵真是痛快呀。”
“是呢,若皇夫殿下在,就好了。”雖然人人都認為君逸羽早已薨逝,但君天熙的忌諱,讓華朝的文武官員提起君逸羽時,與死亡相關的字眼,全都會避開。鄒昌這聲感慨,看似尋常,卻帶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一語雙關。山雨欲來風滿樓,他其實有些羨慕郭豪的糊塗。
君逸羽從軍的時間不長,但兩場大戰,賺到的同袍就不少,再加上翼王府有不少軍中故舊。另有卓絕的功勳高挂在天,哪怕是與君逸羽毫無交情的武将,對榮樂王也不乏敬重。一時間,武官這頭的話題,全成了對榮樂王的懷念。
鄒昌開口時,潘寧才走到待漏院中部。聽到身後的“忠于君命”,潘寧的眼底也拂過了一抹光亮。重組後的皇宮十軍,轄區犬牙交錯,正副統領,也都深受天家信任。潘寧不需要政變,也不指望拉攏禁衛将領。軍方這邊,他更關心的,恰是皇宮之外的天下兵馬。忠于君命好!有天家獨子做倚仗的他,要的就是軍方忠于君命!
至于能不能為他所用?潘寧不擔心這個問題。這些榮樂王的同袍,以及翼王府的舊部,看到翼王府的下場,真的不寒心嗎?潘寧将他們對榮樂王的懷念收入耳中,對此深感懷疑。再不濟,軍權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天下大定,不缺坐冷板凳的武将。大不了,等皇子登基,再慢慢更換。
在鄒昌的引導下,武官紛紛離去。長孫敬贊許的看了一眼鄒昌的背影,對剩下的四位宰輔說道:“我們也去大華門看看吧,若是不像話,也好及時制止一二。”
華朝除政事堂左、右相外,還可擢用五品以上的官員,于本官外加“參議政事”銜,兼攝宰相職。民間習慣上,将其簡稱為“參政”,視之為副相,并與左右相一起,并稱宰輔。
以官階和資歷來論,如今的六位宰輔,大理寺卿紀典居末位。紀典素以直良聞名,見三位前輩緘默不語,率先附和道:“左相說得是。”
右相韓欽雖起自寒門,在小皇子死後,心裏卻有了另一把算盤。他本不想當衆表态,至此,卻是不得不打了個哈哈,“官員得失自有禦史糾察,我們政事堂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吧。”
另兩位參政,一位是出自世家遠支的鄭方,一位是出自耕讀之家的孫勳。信州潘氏風頭正勁,兩人根基淺薄,本就不想當出頭鳥。尤其孫勳——其侄孫豐是天熙帝的第三任夫婿——算起來是小皇子的伯祖父,在小皇子死後,正是要小心做人的時候。右相一縮,孫勳與鄭方交換眼色,也和起了稀泥。
“人臣位極,莫過于宰輔,怎可辜負天恩!”長孫敬怒斥一聲,帶着紀典,趕往了大華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