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別哭
“怎麽樣……”娜音巴雅爾沙啞的嗓音,是從未有過的虛弱與忐忑。
岱勒清楚公主對趙羽的擔心,顧不上淨手就趴在了地上,“回殿下,下仆給忽彥處理了外傷,再開一副補氣祛邪的湯藥,以……”
也許是問出口的忐忑驅逐了一些膽怯,娜音巴雅爾不耐煩聽岱勒的長篇大論,怒道:“你給本宮說清楚,到底能不能救回木都格!”
岱勒不敢挑戰娜音巴雅爾的憤怒,心一橫,叩首道:“忽彥用完藥後,如果一日之內能醒,就可大安。”
如果一日之內醒不了呢?娜音巴雅爾不敢問。
“速去備藥。”
“是。”岱勒猶豫片刻,請示道,“箭簇取下了,忽彥的甲胄,下仆替他卸下來?”
“本宮來。”
“是,下仆告退。”
岱勒走後,娜音巴雅爾癱坐在趙羽榻前,強撐許久的眼淚,這才和滿身虛汗一起,滾滾而下。她難抑顫抖,在朦胧淚眼中,戰栗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探到趙羽鼻下,微弱的鼻息這才讓她安心些許。
眼睜睜的看着趙羽墜落馬下,她以為自己永遠的失去了她。那一刻,她的心跳都随之靜止了。若不是記得自己是監國公主,若不是在萬軍之前,她只怕也會昏厥當場。
娜音巴雅爾握住趙羽血污覆蓋下冰涼的右手,将額頭輕輕的靠了上去。
你還在,真是太好了。
情知趙羽愛潔,也不願趙羽在冷硬的盔甲中養傷,娜音巴雅爾整理好情緒後,很快對賬外吩咐道:“取剪刀來。備熱水。”
娜音巴雅爾從前對趙羽的親力親為,不過是怕暴露女忽彥,如今對趙羽親力親為,她心知自己無法再自欺欺人。她對這個人用心,不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假忽彥,而是因為她是趙羽。她娜音巴雅爾,對同為女人的趙羽動了真心。
哪怕違逆了永生天的意志,她也不打算再逃避了。在趙羽墜馬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內心。複興大宏,只是她對天選家族的擔當,而于她自己而言,有這個人在,才是這一生最好的事。若趙羽真的在墜馬時就離她而去了,她必将後悔終生。只要趙羽能醒來,無論永生天要對她這份非分之情降下怎樣的懲罰,她通通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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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開盔甲時需要避免牽扯傷口,哪怕娜音巴雅爾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在近距離的面對甲胄的衆多破口時,她的心還是揪成了一團。
當初在水灘邊發現趙羽還有一口氣在,逃難途中的娜音巴雅爾生了絲同病相憐的恻隐之心,才命人把她救回車上。那時娜音巴雅爾怕被人認出自己的眼睛,一路都在裝瞎子,雖然從圖娅口中知道趙羽身懷重傷,也不曾親眼見過。及至兩人“成婚”後,趙羽更衣都會去屏風後,說來,這是娜音巴雅爾第一次看到趙羽的舊傷。
新傷口上塗抹着青綠色的傷藥,與陳舊的白色傷疤交叉分布,一具本該光潔如玉的年輕軀體,青白相間,血污遍布,一眼望去,竟找不出半塊整肉。
娜音巴雅爾怕眼淚掉在趙羽傷口上,牙關緊閉,艱難的克制住鼻端的酸澀,擰了熱帕子,将趙羽傷口之間的血污,一寸一寸拭淨。
好容易打理完趙羽,負衡據鼎不曾有半字叫苦的監國公主殿下,早已面無血色。她只是看着趙羽的傷口就已心疼至此,真不知她本人在承受怎樣的痛苦。
“殿下……”
時局不容人喘息,娜音巴雅爾給趙羽喂藥時,烏娅悄然進帳。烏娅本來是想等藥喂完再開口的,等發現湯藥是借助布條一絲絲的滲入忽彥嘴裏,只怕得到天黑才能喂完,她不得不謹慎出聲。
“說。”娜音巴雅爾無心多言,只是微微偏了偏頭,視線還停在趙羽的唇瓣上。等褐色的藥液消失在蒼白的唇瓣間,又及時用布巾添上一抹。
“突勒古部首領帖侖可獻來了闊疊的首級。如今帖侖可首領正跪在王庭外,請求殿下寬恕他擅自出兵之罪。 ”
闊疊是禿古剌部的首領,是此次叛亂的五位部落首領之一。五部中,速烈部和紮蔑部的首領,皆已被趙羽率領的先鋒軍斬殺在了陣前。合勒出與拔索部首領,也沒有逃過王師的包圍圈,突圍時戰敗而亡。闊疊之死,意味着此次率部叛亂的五位首領,全都已經伏法。
娜音巴雅爾被讷真吊在了豁兒歹部,多虧她謹慎,派去伏擊援軍的兵馬正好撞上了伏兵,又有讷真之弟桑紮觊觎首領大位,臨時給她通風報信,她才能順利又迅速的趕回魯勒浩克。
若不然,等她接到魯勒浩克勢危的消息後,急于回救,多半會中伏,屆時加上背後的讷真,前後夾擊之下,深陷埋伏的她很難扭轉乾坤,只怕會命喪豁兒歹部。而失去了監國公主的巴魯爾特部,無論魯勒浩特能否擋住五部聯軍,都終将分崩離析。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指向帖侖可,但豁兒歹部以東就是突勒古部。娜音巴雅爾本來就懷疑那只伏兵是帖侖可的手筆,如今帖侖可來得這麽快,還提着闊疊的首級,恰好說明他與五部有勾結。要知道,從突勒古部趕來魯勒浩克,就算快馬加鞭,也得花一天多的功夫。而且闊疊已經逃出生天了,草原廣闊,他怎麽正好撞到了帖侖可刀下?
“殿下……”
烏娅沒聽到娜音巴雅爾的回音,以為她一心照料趙羽去了,正想再回禀一次,恰遇娜音巴雅爾冷淡開口,“傳令蒙木速,讓他去扶起帖侖可,告訴帖侖可:他急于救駕,出兵情有可原,斬殺賊首的功勞,等戰事終了再封賞。”
殿下不需要親自接見帖侖可首領嗎?烏娅偷偷瞥了一眼床上死氣沉沉的忽彥,也覺得公主的狀态令人不忍打擾。抿抿唇,她還是繼續禀告道:“殿下,忽彥為了激勵士氣,戰前下令無論是貴族、平民還是奴隸,只要殺死五部叛首家族的成員,一律封為延輪,地位高于貴族,蒙木速大人想請您去大帳,看忽彥這條命令如何處理。”
“木都格總攝國事,他的命令就是本宮的命令。”娜音巴雅爾眼中劃過一抹溫柔。
若不是她力挽狂瀾,她就算躲過了伏擊,如今也已是喪家之犬。就算當時是她本人在魯勒浩克,也會下這樣的延輪令。而且,在天選家族人丁衰弱的情況下,無論她稱不稱汗,都必須變更草原上家族傳承的格局。延輪令,剛好切合她革新的需求。
“告訴蒙木速,延輪令按令執行。此次随本宮出征豁兒歹部的将士,首功也封延輪。”
“是,殿下。蒙木速大人還有一事,她請示您,五部叛亂的後事如何安排?” 聽娜音巴雅爾音色轉柔,烏娅也微微放松了些緊張。
娜音巴雅爾無聲一嘆。這種讓整個漠北都改天換地的大戰,後續事宜紛雜不堪,千頭萬緒,的确不是蒙木速擔待得了的。她能在趙羽身邊清清靜靜的守這麽久,相信蒙木速也是把能料理的事盡量料理了。蒙木速現在找上門來,定是非得需要她這個監國了。她再憂心趙羽,也拖延不得。
“岱勒,本宮在外面議政,會妨礙木都格養傷嗎?”娜音巴雅爾掃了眼岱勒,又看向了隔離內外帳的獸皮屏風。
“不礙事的殿下。安都大人現在什麽都聽不到,多些響動,也許還有助于喚醒她。”岱勒叩首。
娜音巴雅爾心一紮,滾滾喉嚨鎮定了嗓音後才說道:“烏娅,讓蒙木速先去見帖侖可,再帶着議政們過來。”
“是。”烏娅見請動了監國,終于告退。
岱勒在烏娅的身影消失後,欲言又止,“殿下,禿古剌部在西邊。闊疊逃出去後,不往西逃,偏偏到了帖侖可那,只怕帖侖可和五部叛軍早有聯結……”
“本宮知道。”
知道?那公主怎麽還……
“下仆多嘴了。”岱勒告罪一禮。
迷惑的思索了許久,岱勒才眼前一亮。是了,帖侖可敢來這麽早,一定已經給自己找好了借口。他又帶着闊疊的首級跪在王庭外,公主如果處置他,放在蠢材眼裏,倒像王庭虧待功臣。反正這回化險為夷後,王庭因禍得福,只要整合五部,漠北便沒有人能與公主抗衡了,收拾帖侖可以後有得是機會,何必着急。
想清楚關竅後,岱勒對娜音巴雅爾更覺感佩。他急于求成,一葉障目。公主身在局中,卻心如明鏡,洞若觀火。
“下臣(下仆)xxx參見監國!”
不知蒙木速他們是如何耽誤了功夫,他們來時,金烏西墜,娜音巴雅爾已經喂完了趙羽的藥。
“岱勒,你在這守着,木都格要是有動靜,立刻告訴本宮,不許耽誤片刻。”如果可能,娜音巴雅爾真想一輩子守在這個人身邊。
“是。”
岱勒守在趙羽榻前,聽着外帳的議政聲,後知後覺的興奮起來。雖然是因為趙羽他才能留下來,但公主議政都沒有避開他,是否意味着,他已經贏得了公主一絲信任?
看着了無生氣的趙羽,岱勒覺得,以娜音巴雅爾對趙羽的有情有義,只要他也一心忠于公主,終有一天,他會得到施展才能的機會。畢竟,公主拿下五部後,其實已經不需要這個假忽彥了,可公主還是很關心她。
外間商讨戰後處置,不可避免的涉及到了戰前的各項安排,也就不可避免談到了趙羽。不知是誰起頭,不要錢的誇了趙羽後,又争着為趙羽祈禱平安。
岱勒将王庭大臣對趙羽的贊美收進耳中,為她深覺可惜。以她的如今的功勞和名望,只要能活下來,本可以比當年的呼屠達王還風光的……可惜偏偏是個女人。
娜音巴雅爾議完事時,已是夜半時分。蒙木速等人知道公主擔心忽彥,沒有多耽擱,很快告退。
看到趙羽的傷情半天都沒有惡化,娜音巴雅爾疲憊的面容,都多出了幾分光彩。她想,連這回的危局都能否極泰來,永生天待她不薄,必不忍心将她奪走。
娜音巴雅爾将事情都安排了下去,若無意外,明日都不需要親自出面理事,她索性将岱勒趕到了外間,自己坐在趙羽床前,握着她的手,靜等她蘇醒。
畢竟是趕了兩天路的人,又一直提着心操勞,安心于趙羽漸漸回升的體溫,娜音巴雅爾不知不覺中困意上湧,半夢半醒的守了半夜,才被掌心灼熱的溫度燙清醒。
“岱勒!岱勒!”
“是,殿下!”
岱勒繞過屏風的功夫,娜音巴雅爾眼看着趙羽的膚色由白轉紅,心焦不已。
“快看看這是怎麽了!”
岱勒一看趙羽的狀态就知不好,礙于娜音巴雅爾的催促,還是上前把了把脈。
怕娜音巴雅爾生氣,岱勒還想斟酌詞句,娜音巴雅爾已經急不可待的質問道:“木都格到底怎麽了?!”
“殿下……”娜音巴雅爾兇獸般的眼神,吓出了岱勒滿頭冷汗,“忽彥如果能退熱,就能醒來……”
“那你還跪在這幹什麽,還不快想辦法退熱!” 幾句話的時間,趙羽已全身通紅,仿佛下一刻就會爆裂。娜音巴雅爾感同身受,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也在承受烈火的燒灼。
“殿下恕罪……醫家能做的事,下仆都已經做了……能否退熱,只能靠忽悠自己……”
如同一頭冰水當頭潑下,娜音巴雅爾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回神之後,她全身都虛弱了下來,連說話的力氣都拿不出來,只是揮手打發了岱勒。
岱勒乖覺,怕娜音巴雅爾一怒之下讓他陪葬,無聲的退到了帳外。烏娅住在周圍的小帳裏,娜音巴雅爾宮帳中一有動靜她就跑了過來,聽到岱勒的話後,她知道公主難受,遲疑片刻後,準備了毛巾冷水,壯着膽子送了進去。
烏娅進來時,娜音巴雅爾正抱着趙羽的手伏在塌邊。聽到動靜後,娜音巴雅爾擡頭,那是烏娅第一次看到公主淚流滿面的模樣。烏娅心頭劇跳,連忙壓低了腦袋。
娜音巴雅爾望着那盆晃蕩不休的溫水,更覺悲難自禁。當初她一個侍女高熱,還是趙羽說要冷巾敷頭,免得熱壞腦子。那時娜音巴雅爾為了展示對忽彥的在意,還借機故意當衆吃醋。趙羽配合,佯作寵愛。當時的笑貌還在眼前,這個人卻已為她再度陷入了死亡邊緣。
烏娅出帳後,望着沉沉夜色,只覺唏噓不已。她雖然不怎麽懂國家大事,但也從大臣們激動的眼睛裏,看到了王庭的光明未來。眼看好日子回來了,忽彥卻要離公主而去,沒了他,公主還能有以前那樣的開心嗎?她不懂,公主那麽好的人,為什麽永生天讓她為國事憂心,還要帶走忽彥讓她傷心。
娜音巴雅爾的其他侍女,今夜也警醒着。她們已經知道了忽彥病危的消息,正在三五成群的低聲議論。雖然礙于公主,她們都不敢和趙羽多接觸,但一個溫和的主人,很難讓她們讨厭。而且那位年輕的主人,看着瘦弱,卻是不輸呼屠達王的英雄。一位英雄的早逝,總是讓人傷感的。
“都回去呆着!忽彥還沒事,你們在這亂說話,公主治起罪,可沒人能幫忙求情。”烏娅低聲斥退了衆位侍女。想起趙羽常幫他們這些奴仆求情,一時間,連她都有些想哭了。
破曉時分,趙羽依然是通體火紅的模樣。娜音巴雅爾機械的更換着冷面巾,一顆心在漸起的晨光裏,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嘴上卻不肯放棄希望。
“木都格,你快點醒來好不好。”
“那麽多驚險我們都闖過去了,怎麽可以折在這裏。”
……
“我好後悔之前躲着你……”
……
“很久沒有好好和你說話了,我很想你……”
……
“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
“一定要醒過來……”
“不要死……”
……
溫和與暴虐穿插交疊,還有無休無止的空明佛號糾纏其中,混亂的記憶,仿佛要将趙羽的靈魂攪成碎屑。
趙羽掙紮在鋪天蓋地的劇痛裏,已分不清哪一塊才是屬于自己的人生。狂暴的痛苦流竄在殘破的意識中,似乎下一刻就會将她的世界炸成虛無。
[你不要死!不要死……]
你……是誰?
[我後悔了……]
別哭。